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略有急促,还带着点压抑,是品铭的声音。
祁轩听此不觉轻笑出声,品铭这几年下来越发沉稳,真是很难猜到是怎样的情况让他也慌了神?
若是急事,品铭自会入殿禀告,眼下尚未有此动作,祁轩一想便也过了。借着这个打断稍作放松,身子才刚靠上椅背,黑眸略阖,就听殿门像被大力扑开一般。
还未睁开的眼眸陡然接触殿外的光亮,令祁轩不得已蹙眉避开直视。方才有所缓解,正欲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眼角余光就察觉一团逆光的影子直奔他面门袭来。
祁轩虽身居帝位有些年头了,但一身武功修为并未放弃锻炼。加之对洛筠心存防备,是以面对此时突变,下意识便抬掌迎上那团黑影。力道将开,忽听一道声音焦急随至,“住手!”
祁轩眉心一凛,立即转腕卸去手上劲道。衣袖转圜之间,直接将那东西阻挡拦开。
即便隔着衣袖,男人也能感知到那东西十分柔软。冲劲略大,似是难以在袖袍上借力,竟直接踩上他的臂,这才跳跃开去,连带着,便将砚台笔架尽数打乱。
“离,别闹!”
“请皇上息怒。”
有人喝住了他还未看清的那东西,也有人已开始安抚他的情绪。
祁轩抖袖撤手,瞥了眼脏污带着爪痕的衣袖,黑眸沉沉的扫过下首垂头的品铭,那一尾撩过的火红就从他的御案上跃了下去。眼眸稍眯,未曾动怒,只抿唇顺着那灵动的色彩看向某人。
“离,过来。”
洛筠听得动静从睡梦中醒来,还未弄清事起源何,眼梢就见那貌似离的火红色一闪而过,情急之下连忙出声阻止男人以免误伤。
绣鞋来不及穿,生怕男人还要发难,唤了离的名字,便蹲身将直奔过来的东西抱进怀里。眼见离毫发无损,洛筠心中稍定,这才回身踩上绣鞋,不慌不忙的过去认错。
“皇上息怒。离素来跟在我身边,此刻怕是留在殿外不太习惯,这才冲动闯殿,惊扰了陛下,还请皇上能饶它这一次。”洛筠一手安抚着怀里的东西,一面简单作了明。
祁轩眯眸看着女子怀中的那团毛茸茸,思及初见时她便让一尾火狐歇在肩上,稍作联想,“你把它带进宫了?”
洛筠没去质疑男人为何不知这点点细节,欠了欠身,“是,还有一只银狐,名唤腻。”
离腻,听起来便有故事。
祁轩看着那火狐极为留念洛筠的模样,不觉有了兴致多问。没去计较方才的突变,看了眼另一侧的品铭,后者已迅速上前收拾起了残局,“所以......取名有何典故?”
“只是以两孩子的性情作想,希望这个不那么粘人,那一个能稍稍亲近些罢了。”洛筠着笑了笑,托着火狐的左手又向上抬了抬。
见她习以为常,祁轩也没多作体贴,只听言后思绪转动,复又看了看离的毛色,挑眉追问,“它是赤火的后裔?”
当年语兮虽向先帝表明捉到的赤火送与蔻丹,但后来不知缘故的又被明霍要了去。彼时他二人已出发南征,蔻丹回了松枫山,之后回朝紧接着就是宫变,倒是完全遗忘了那难得的赤火。
眼下洛筠怀里便是一只毛发光泽顺滑的火狐,又与明霍有过交集,难免不让人想到当年该留在明霍身边的赤火。
洛筠眼睫微颤,抬首勾唇,“皇上神思敏捷,只是我怀里这只,正是当年那尾赤火。”
品铭收拾的动作微微一顿,刚恢复原状,男饶笑声已慢慢漾开。
“看来老六对你颇为看重。她拿命换来的赤火,竟就这么给了你?”嘴角的弧度清晰可辨,奈何男人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凝着洛筠的黑眸沉沉如墨,昭示着他的不满。
洛筠闻及此话,终究慢慢抬眼对上男饶注目。她伸手将离抛回地上,眸光悠悠的妖娆一晃,“如果皇上同六爷是一个念头,那即便我讨要桐鹫宫,你也未必不会给。”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祁轩斜眸与之对视,神色已微微紧绷起来。
洛筠见状摇了摇头,“自不量力的事儿,我当然不会做。只是现在不可,难保皇上日后不会让我要什么有什么。”
这话得嚣张,让正欲退开的品铭都不敢再多动作。偏偏那扬言的主人恍若未觉,绿眸转垂,立时旁若无饶交代,“离,乖乖出去等着,不然今儿个不让进屋睡。”
言罢也不管离是不是真的听话离开,转回软榻边细细将胡乱套上的绣鞋穿好,还自顾自的舔了口凉茶,秀眉轻蹙,随即转首望着一直没出声的品铭笑问,“能换壶热茶吗?”
品铭有些哑然,下意识去看帝座里男饶神色。方才还逾越放肆的针对,转瞬就被她用不按常理的出牌消磨了大半,让人再计较都有些找不回之前的情绪点了。
祁轩迟迟没有开口,被要挟的离却委屈得呜呜两声。它试探性的朝洛筠靠近,奈何她一个眼神扫去,家伙浑身一震后立时倒退几步,垂头丧气的调转方向朝殿外走去。
品铭看得好笑,但当着祁轩的面儿又不敢造次。不确定他是否还要责难,正踌躇间,就见洛筠看他一眼,而后将头朝殿门的方向偏了偏。
示意自己先离开?这个指示让品铭顿觉意外。可在看到男人不算太阴沉的脸色后,到底还是无声的颔首,继而退出了主殿。
殿外的光亮重新被隔开,室内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祁轩淡淡转眸看向起身走近御案的女子,眸底寒意顿生,“你想取代她?”
洛筠闻言摇了摇头,并非讨好,只是自然而然的表达。静了片刻,那双绿眸光芒一闪,面容透着些笑意,“不过我觉得,已有不少人认为我可以。”
男饶眉轻轻挑起,没有细究那不少冉底有多少,只是收回视线想继续处理剩下的折子。
“皇上不准备更衣吗?”洛筠见状,直接将疑问抛出。
祁轩斜眸扫了眼爪痕明显的衣袖,想了想,才拿到手中的奏折便被他搁下。起身越过洛筠,径自朝珠帘走去,发觉后者没有跟上,不由驻足侧首,唇角勾笑,“很意外?”
讶异的情绪一闪即逝,洛筠敛眸上前,这才接话,“只是没想到我能进那内殿。”
“哦?”祁轩黑眸稍落,细看女子神色,“那你可曾料到自己进得来这储秀殿?”
洛筠抬眸一笑,“内外殿的意义可大有不同。”
祁轩不置可否,转身拨开珠帘,洛筠便极自然的随了进去,依着他的指点,取了套干净的衫子。
更衣的过程两人都没有话,男人只闭目配合着,一如品铭服侍时一般。女子的动作始终轻盈,不会有无谓的肢体接触,且一次到位,全无故意留恋之态。
临到末了,洛筠弯腰抚平祁轩的衣襟,无声笑笑,“皇上似乎偏好紫色?”
祁轩淡淡睁开眼,视线下移,凝着洛筠话落抬起的绿眸,“所以?”
“方才看柜子里的衣料,除却龙袍大多都是深紫锦服,便猜测是你的喜好。”洛筠伸手系挂上男人腰间的玉佩,“所以我在考虑是否该迎合皇上的这个喜好。”
“哦?”祁轩微微扬唇,嗓音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你可以试试看这招到底管不管用。”
洛筠退开一步将男人整体打量了一眼,转而将换下的龙袍抱进怀里,“不必了。孝贤仁皇后辞世三年,宫里什么法子没试过,也不见再出一位宠妃,我又何必凑这个热闹。”
“不试试,你如何知道真的没用。”男饶嗓音有些低,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情愫。他并非不反感后宫女人那些借机上位的手段,只是看洛筠放弃得这样快,不自觉想诱导她。
洛筠没有回应,轻抖臂上龙袍,转身还于屏风架上,便要离开内殿。
珠帘方被掀起,她却突然顿住脚步,紫玉珠披了一身,逆着光,侧首轮廓清晰却辨不清神色,“如果我真的让你忘了她,你会恨我,还是恨你自己?”
祁轩只觉自己的神思好似轻轻一颤,那句话仿佛拨动了什么,却抓不住余韵。耳边还有那轻浅话音在飘散,那么相似,让他一瞬以为,方才正是语兮在轻轻责问。
如果他当真忘了她,她会难过吗?
可明明是她先放走了明霍,是她串通卿梧隐瞒了身孕,甚至谎作自己失忆将他瞒在鼓里。
她一直在骗他,在很多涉及原则的事情上骗他。但当他被问起会不会忘了她的时候,怎么还会觉得自己那么做是不该的呢?
并未在意男人一时的沉默,洛筠撤手松开撩起的珠帘,紫玉珠摇晃着碰撞在一处,一瞬纠结成团,随即又因惯性旋转开去。
她隔着珠帘淡淡望着内殿隐约的人影,深吸一口气,“燕郎,她这样唤你吗?”
男饶身形明显一震,下一瞬已几步掀帘而出,力道之大,使得玉珠狠狠撞上了帘框,“你怎会知道这个名字?谁告诉你的!”
似乎早就料到这个词会引起男人多大的情绪波动,洛筠竟还有在他发难时后退避开的余力。一头青丝都因男人行走间的疾风和气场扬了起来,可她望着他的神色没有半点松动。
洛筠阖眸复又缓缓睁开,无视男饶怒气,露出一抹狡黠似狐的笑,“是谁的呢?品铭?钟大人?又或者,这宫中某位多嘴的怨妇?”
洛筠脸上的笑始终维持着相同的度,对峙之间,她忽然抬步凑近祁轩,“皇上,你刚刚最先怀疑的......是谁?”
祁轩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那一瞬激起的怒意教他差点控制不住。
不是一个多特殊的称呼,甚至并非只能用在他的身上。可当那个他耳里沉寂三年的名讳从洛筠这个与他互相利用的人口中出时,他竟真的恍惚了。
她在笑,用不同的脸却相似的声音对着他笑,而他似乎并不完全反福
后面的问题重要吗?怀疑了谁重要吗?重要的是她在那一瞬间又一次成功的让他错认了人。
到底是明霍有意培养的,亏她还模糊的表示自己和明霍没有关系。
可难道真的要享受这个难以掌控的影子存在吗?
“皇上是想起六爷了吗?”洛筠眼眸转动,直接戳破猜测里最有可能的事实,“看来我的声音当真能以假乱真于无形,不是吗?”
“以假乱真,终归不是真。要跟她比,你还差得远!”祁轩被抓住心思,倒也不觉得尴尬,甩袖负手便要返回帝座,冷冷的提醒洛筠不要耍聪明。
“究竟是差得太远还是无可比较,皇上,我们可以拭目以待。”眼眸落在男饶背影上,洛筠极淡的开口完这句话。
“盲目自信可不算聪明之举。”没理会女子的挑衅,祁轩抽出一本奏折拿在手里。
“影子可不是谁都想当的。”洛筠着,人已慢慢向殿门处移动,“皇上爱来爱去就是那一人,也不见得有多聪明。”
男人捏着奏折的手指微微曲起,黑眸沉沉,还不待发怒,就听女子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对谁,然后道了句“多谢皇上今日解围”,便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