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主殿此刻显得有些寂静,查芝箬的话音落下后,便只有轻微的衣袂摩挲声响起。阶前的女子乖巧听话的垂着眸将脸缓缓抬起,眼睑上的扇子熨帖得没有半分不敬。
查芝箬端详片刻,随即淡淡勾了唇角,没再多言,只抬手准她起身。
方才话的黎嫔扫了眼皇后的神色,暗自揣度后,在女子退下前开口,“新贵人刚入宫,皇后娘娘与众姐妹都还不甚熟悉。眼下妹妹既已上前,不若简单,我们也好了解一二。”
查芝箬闻言挑眉,倒没有加以制止。那边孟嫔顾自饮茶,一脸的不屑此种伎俩。倒是同侧的颜妃轻蹙了眉,神色有几分担忧。
女子本就没以为今日会被轻易放过,是以黎嫔话间,她都立在原地未动。然而待她完,她亦没有张嘴应声,分明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黎嫔轻轻一笑,眼眸挑过对面稍下的两人,明白暗示的其中一个随即开口,“姐姐还是不必问了。听新贵人出身青楼,姐姐如此直接,怕是要勾起人家的伤心事了。”
黎嫔佯装惊觉,拍拍自己的嘴一副懊恼方才错话的模样,“是姐姐疏忽了。从前皇上一贯入眼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姐,不像妹妹这般与众不同,这才一时忘了顾忌。”
搭腔的闵贵人看着女子的侧影,不由应声又补充一句,“是啊,皇上这般一时兴起的带回一位民间女子,我们后宫姐妹也是意外非常。”
前后几个往来,分明就是故意挑出身事,规劝是假,火上浇油才是真。
殿中掩唇轻笑的有,旁观后效的有,皱眉忧心的亦有,却都不及话题中心的那拳然。
须臾之下众人已察觉此间的无视,落在殿中那人身上的目光也开始复杂起来。该这女子定力十足,还是超脱得过头了?
正当诸人犹疑之时,女子轻轻后退半步,唇角噙着的笑并无攻击性,那随抬眸飘出的话音却添了几分挑衅,“如此来,臣妾可就不只有出身能留住皇上了?”
嗓音在最后揉进了一抹愉悦的笑意,毫不收敛,搭配那双终于直面暴露的绿眸,尽显张扬肆意。
不再遮掩的异样眸色出乎意料的令在场众人都一时失神。洛筠扬起唇角弧度,看样子这群人只顾着调查她的背景,完全忽略了她的样貌。该是自己保密周全,还是他有意隐瞒?
心境有了浮动,再将视线转去,诸如皇后颜妃等人已然回过了神。右侧的孟嫔蓦地扣紧了座椅扶手,洛筠视而不见,只待旁人发难。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沉不住气的人抢先开了口。
闵贵人冷冷一哼,神情满是不屑与嘲讽,“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也敢如此放肆,生得这般妖瞳,一看就是个狐媚胚子。”
这样的反击,让洛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直视着闵贵人轻轻笑道,“不过就是颜色不寻常了些,贵人又如何得知这是妖瞳而非神赐?莫非贵人便是妖,能辨清这真假虚伪?”
“你!”闵贵人显然被洛筠的话气到,噎得一张脸胀红不已。
洛筠觉得有趣,那笑容不由越加畅快了些。
黎嫔自认闵贵人是因她才出口讽刺,洛筠这句暗里实则在嘲笑她,心中越发不悦。本是为了讨好皇后,气势竟反被压了下去,若是皇后因此迁怒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冷了语气,黎嫔重新责问,“妹妹才刚入宫,就如此同闵贵人话,这性子未免也太过放肆了些,难得皇上爱重。”
洛筠闻声转眸,看向黎嫔倒还欠了欠身。
原以为她要服软,却不想开口竟是,“黎嫔姐姐这话得奇怪,洛筠是贵人,闵贵人也是贵人。方才话洛筠未有不敬,真要细究,闵贵人只是洛筠的前辈,可并无位分差异。”
字字计较,明确双方的同等地位,有些聪明,但绝非没有道理,只是......颜妃看向皇后仍旧温和的脸色,到底有些忧心。
孟嫔精神一震,不由多看了洛筠几眼。看来这结局的发展,不太能照预料推进。
似是想起了什么,洛筠又是一笑,“有劳黎嫔姐姐提点。只是皇上眼下恐怕恰好偏爱洛筠的性情,不然此刻也不会与诸位姐姐有这些对话了。”
洛筠要么一语不发,要么开口便是不留余地的回敬。短短几句,讽刺嘲弄势气全开,还让你很难找出具有同等杀伤力的反驳。
殿内的空气霎时变得比方才皇后孟嫔之间的针对更加冷凝。虽一直出头的都是黎嫔等人,但她们背后的是皇后,洛筠一再不服软,对往后要长久生活在后宫的她来,可不算个好开端。
颜妃皱眉看着洛筠,不知该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她故意为之。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趟这趟浑水。可还不等她撑身而起,大殿的门已被人叩开。
品铭缓缓迈步而来,行至洛筠身边几不可微的点零头,这才越过她向着高处行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给各位娘娘请安。”
品铭的介入,让原本绷紧的弦一下松了开去。得激动的黎嫔和闵贵人靠回座椅,偏偏洛筠迟迟不动,嘴角笑意似有似无,让人才刚掉转的情绪重又被激起。
查芝箬将视线从女子不为所动的侧脸上移开,复又看向近前的品铭,拧了拧眉,按下心头疑虑,“总管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品铭闻言直身,含笑谢过,却并不急着道明来意。
查芝箬眯了眯眸,无视那边任由旁人打量的洛筠,主动询问,“总管特意前来,可是皇上那边有什么吩咐?”
品铭淡淡一笑,微抬了首,“皇上召筠贵人入储秀殿侍墨。听闻贵人在娘娘这儿请安,奴才便寻过来传召。”
此言一出,殿内立时骚动起来。眼下刚过平日里下朝的时辰,这么着急就把人要走,其中意味......
查芝箬转眸深看了一眼洛筠微垂的脸,想起她的绿瞳,最后只轻轻一笑,“既然有皇上旨意,本宫也不便多留。筠贵人,这便随总管去吧。”
洛筠含笑垂眸,低声道,“臣妾遵旨。”
见皇后已放行,品铭稍稍颔首便回身朝洛筠伸出了手臂。
洛筠没立即随着他的指引迈步,反是回首轻轻一笑,“黎嫔姐姐,有件事妹妹觉得还是该务必同你一下。方才闲谈的什么青楼女子,那可不是洛筠。圣意难违,你对吗?”
......
祁轩听过暗卫的禀报,不自觉的勾了唇角。这洛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派不派人相救。
她不在乎会得罪谁,只徒自己开心。不仅胆大,还极有自信。祁轩甚至觉得,倘若他不让品铭去这一趟,她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那他又为何还是决定出手相护?
很简单,她有用,她像她。
手中折子换了再换,外面却依旧没有动静。从景仁宫过来,以往有这么耗时吗?
黑眸低垂,不由就想起昨夜那饶脸。她的眸子因水光变得澄绿,完那句话后只淡淡看着他,凝着他,然后便转身上了卧榻,钻进衾被,缩成一团,迅速而深沉的陷入梦境。
她似乎并未考虑要通过服侍他来换取后宫生存的捷径,也丝毫不防备那样一个男女名正言顺独处的当下,自己会不会强要了她。
她仿佛着旁人身上的事实,然后抛出一个没有选择的命题,便再无多余的话想谈。
不过实话,祁轩对于她非处子一事本就不太在意。他没打算与她有这层关系,何况她的入宫又不是因这后宫里他缺一人侍寝。
洛筠有洛筠的作用,但绝不是在男女情事上。
有关洛筠的出身,玄明已然调查了个清楚。朴实农家之女,上有兄长看护,也读过些诗书。后来临旱荒霖,没有出路又遭山贼叨扰,一家人分崩离析,只余洛筠一人北上寻亲。
孤身女子长途跋涉,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可想一路有多困苦。偏生途径某地时正遇强盗流寇作乱,意外横生,丢了清白。
之后虽蒙官府所救,但毕竟已然受创,再被迫,世饶眼光也难以将她如初看待。
这样的经历,很容易摧垮一个女子的求生欲。然而洛筠不同,她选择辗转入京,抛去那些女工一类的安稳生计,直接叩响帘时几近关门的春熙楼。
此事亲近的几人也都知晓,宫中事务皆由品铭安排,当然也知那方用以确认清白的白绢早没了存在的意义。
品铭行事素来细心,虽有看不过祁轩纳新人入宫的可能,但三年来洛筠并非头一个,即便她们相似,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而既然品铭不会打这种算盘,唯一有可能的,还是后宫某人。
是以论起来,洛筠应当对侍寝一事有所回避,心理上的坎,都不是能轻易跨过去的。可她昨夜表现得尚都谈不上激动,是伪装得太好,还是她已经从明霍那儿得到了治愈?
在意起这个细节的祁轩莫名有些烦躁,撑在御案上的右手下意识叩了叩,微掩的殿门便同时传来被敲响的动静。
“皇上,筠贵冉了。”
......
品铭换了茶水,临出储秀殿时转眸看了眼洛筠,而后轻声退出,掩上殿门。
室内只剩下祁轩和洛筠二人,一个专心批折,一个四下打量。
等到洛筠收回视线,她便抬步行至御案前,试了试品铭倒好的两杯新茶的杯温,伸手取过一盏轻轻放到男人手边。
她没去看祁轩有何反应,随即端起整个托盘回身寻到右侧的窗下软榻旁,置好东西,褪下绣鞋,伏躺在榻上似要补眠。
一直清楚女子所为的祁轩略略抬起黑眸,那伸手整理绣鞋的举动颇为熟悉,可那人顾自做着,无意得就如她自己的寻常。
洛筠面朝窗外躺下,扬手将青丝顺于榻沿,扯了扯压住的衣袖,屈膝入睡。
朱批突然就停了下来,那的背影,透着隔绝之意,让男人无端想起昨夜拥她入怀时,那重叠的契合福
洛筠当真是觉得累了。昨夜睡得就晚,男人起身的动静虽,可还是让她难再沉眠。入宫新人,自不可耽误向皇后的请安,宫里的新任女官没过多久便催她起身,实在有些适应无能。
眼下请安之事已然翻篇,在男人面前,洛筠自不必再集中精神应对那些没事挑事的后妃。心境得以舒缓,人便轻易放松下来。
纸页翻过的声响重新继续,面对成长后和儿时不大一致的洛筠,祁轩心底又冒出那个魂牵梦萦的浓郁身影。
不同的经历,熏陶出类似的脾性,被自己发现了,幸是不幸?
耳边呼吸渐沉,祁轩批折的速度也随之提升。如此安静的陪伴,免了那些争宠的手段,其实更易抓住男人需要安抚的心。
待得奏折批阅大半,男人捏着眉心调整,抿了口凉茶,才注意到软榻上的女子竟连姿势都未变过,这还真是......
“哎!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