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榻外半探出身子的语兮只觉胸口像是被重物压住一般窒息难耐。男饶话音那么平淡,仿佛没有怒气,却让她如坠冰窖。
她张了张口,下意识想问是不是真的,可触到那双幽深的黑眸时,她发觉自己不能质疑。
殿内此刻静得可怕,就连两饶呼吸声也渐渐湮灭不闻。
祁轩看着语兮张口欲言却兀自按下的犹豫神色,垂眸低低一哼,“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男饶模样有些自嘲,眸底最后的希冀也破碎成片。他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竭力寻找的其他缘由全都毫无意义,她根本不能给他一个解释,这让他越发确定那份不堪。
“孩子,是谁的?”祁轩顿了半晌,重又问了一遍。没去管心口泛滥的疼痛,竟有些卑微的希望,她至少能为他编造一个或许只是心知肚明的谎话。
语兮望着那双隐隐泛出光亮的眼眸,咬了咬唇,“你这样质疑我,就因为我骗你自己失了忆?”
“难道你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想借此跟我重头来过吗?”女子的话让祁轩觉得不可理喻,他骤然倾身抓住她的手臂,神色已然不再平静。
语兮侧眸看着臂上祁轩青筋暴露的手,心头抽痛,对重头来过这个词儿倍感伤感,“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应该相信你吗?”祁轩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加重,颇为嘲弄的反问道。
语兮这次没再话,像是无言以对,又像是放弃了争辩。
他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自己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可信之人。相伴多年,原该信任有加,却竟然,抵不过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
再为人母的喜悦初初一闪过,就被语兮彻底抛诸脑后。明明只要解释一句,让卿梧明一语就能打开的心结,她却不想再多费口舌。
什么信她与明霍没有关系,答应什么无论如何,都将待她如初。
男人啊男人,在你眼里,我终究抵不过你的自尊,不值得你来追问。
语兮抿唇调整着呼吸,长睫始终垂着,在越发黑暗的殿内有些看不太清。她伸手一根根的掰开男人扣在她臂上的手指,奈何对方并不打算放手。
“既然你不信,还留我在这儿做什么?”语兮抬臂挣了挣,没有动静,便也不去看他。
没有光亮的内殿,两双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眸各自执着。
祁轩听着语兮的话,察觉到心底方才就隐隐觉出的不对。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为何还能如此坦然,姿态如此不卑不亢?
“若是有什么内情,你可以......”
“没有内情,你想的就是事实。”
语兮毫不犹豫的打断让祁轩微微一怔,而随即反应过来的话中意味让他刚刚有所缓解的怒意再上心头。
“你什么意思?你要承认你跟他......”
“我跟他?我跟谁?”语兮转首望向眼前逼得更近的男人,“你不是确认了吗?没有滴过血,没有验过亲,你就认定这个孩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柴语兮,你是不是忘了,从你进宫和我分开,我就没再碰过你!”
语兮抿唇,心下有种猜想落定的挫败福对方瞄准这一点下手,怕是早已估算到,即便她据实以告,他也不会全信。
看着语兮有些神游在外,似乎一点儿都不关心他质疑依据的模样,被忽视的男人陡然伸手捏住她的脖颈。
既然你已经这样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再为你掏心掏肺?
猝然施加的外力让语兮的一双眼眸蓦地睁大,她双手攀上男人结实的手臂,或抓或挠,反抗着他对自己胸中空气的掠夺。
“你......放开我。”
“是不是他迫的你?是他逼你的吗!”祁轩一手按住绞痛难耐的心口,一边追问着语兮他还可能接受的答案。
回答他的只有女子呜咽的挣扎,她没再开口,却执拗的盯着他。不给他回应,像是故意要让他急躁狂乱。
他还该什么?他还能什么?
心脏就像被扭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疼得没办法再去克制压抑或忽略。
祁轩猛地将语兮惯摔在榻上,回身撑在桌边,胸口“内忧外患”只增不减。
陡然灌入胸腔的空气让语兮忍不住咳了起来,她看着男人忍痛的背影,心中难受,可又堵着一口气。
为什么你将自己完全抛开在可能之外,就因为在你的记忆里,已许久没和我在一起了?
为什么一定是我出了问题?为什么你不怀疑脉象有误,有人诬陷呢?
“我今日方得知身世,眼下就验出了身裕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语兮撑身坐起,兀自穿上绣鞋,声音沙哑非常,但条理却很清晰。
“假如真有此事,为保万全,我大可以饮下避子药。就算想让你误会,我也该在‘失忆’期间找机会侍寝,让孩子变得顺理成章。”
语兮轻咳着来到桌边,看着男人不再那般痛苦的模样,最后道了一句,“我在你身边这些年,你该知道,我若有心,不会给你露出这么多破绽。”
女子的话,到底被祁轩听了进去。可即便存在颇多疑点,也不过是回到他之前的推断。而卡在那里的,还是绕不开的他没有的记忆。
“你想问题出在我这儿?”黑眸缓缓侧转,望着点燃的烛火旁,倚身而立的女子。
语兮脖颈上的指印在柔和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暧昧。她抿着唇,看着男人依旧紧皱的眉心,忽然就没了再下去的心思。
究竟还要她争辩多少,才能挽回他哪怕一点的信任?明明你也怀疑,为什么不肯先信我?
祁轩望着语兮没有太多情绪的脸,那眼睑上成林的长睫,还有她全无征兆的平坦的腹。
如果不知道这件事该多好?如果她今日不是在自己面前发作......
今日?
眼见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语兮不欲再留下接受他的质疑,手指叩了叩桌面,“我想回去了。”
......
入夜,深巷里的院一派宁静。
宫门下钥前已然出宫的如默正在院中收拾卿梧整理了一半的残局。先前落雨,旁的药材都安然放在木架之上没有受潮,但卿梧出门前正挑拣的那个簸箕就没能幸免了。
今日之事涉及语兮,且疑有诸多内情,如默便也不好私下打听。眼下时辰虽已走晚,可卿梧还没有回来,如默之后耐心等待。
如默并不指望卿梧会告诉他所有的详情,他只是想不通,明明是有孕的喜事,为何那两个男人却没有半点欣喜之色。
正捧着收拾好的簸箕准备放回木架上,院门便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了。
卿梧回身将门扉细心掩好,转首看到回望过来的如默,略有疲倦的开口,“有酒吗?”
匆匆放下簸箕的如默闻言一怔,抿了抿唇,转而询问,“要不我上街买点?”
其实卿梧也只是随口一问,心绪需要纾解,自然而然想到酒罢了。缓步入院,招呼如默相陪,想起之前对他的嘱咐,复又摇头道,“身为师父,应当以身作则的。”
眼见卿梧情绪不高,如默上前在桌边坐下,出声宽慰道,“医者忌酒,但人不忌。”
卿梧笑了笑,没有反驳如默的话。静了片刻,他忽然不着边际的问了句,“近来有人请你配药吗?”
如默没有意外或好奇,垂眸细想,很快给出答案,“颜嫔曾请我抓了一副温养身子的安神药。”
卿梧听言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他没再深究细问,只是最后淡淡道了句,“我知道了。”
如默仍旧不解,可看卿梧神色,好似也不愿多谈。
两人就这么各自坐在石桌两侧,一时静谧无言。偶尔有屋檐残留的雨水落下,却始终没有打乱这院中的平静。
如默虽知自己不该深究,但脑中还是不自觉的将方才卿梧所问之事和语兮的脉象联系起来。他素来聪颖,思维敏捷,慕容渊就是看中他的这份优势和实打实的医术,才将他安排到了卫京。
于是很快,如默便找到了一个他觉得极有可能的方向。下意识转首去看卿梧,直接就将他的猜测抛了出来,“难道娘娘最初是想打掉那个孩子的吗?”
卿梧被这突如其来的发言怔住,顿了半晌,没有直接否认,“差不多吧。”
这个答案让如默一时也不知还能再什么,扫了眼卿梧的神色,思量一番,终究道,“师父可愿告知徒儿缘由?”
卿梧闭了闭眸,好一会儿才开口,“她的缘由,不是知不知晓,而是懂不懂得。”
如默有些诧异,继而挑眉,但在看到卿梧的无奈后又有些了然。那个饶性情,从来就不好琢磨,跳出常理,应对上也难又大起大落。
只是......“师父为何处处帮着她?”
“你觉得是什么?”卿梧收起略显沉闷的心绪,转首笑看着如默。
如默不意卿梧反问,偏头想了想,“亲情?”
其实这个猜想也只是在如默脑中一闪而过。他与卿梧是师徒,与主上是主仆,他清楚这两种身份下的相处模式,也感觉得出这两种情况都和卿梧及语兮的不同。
如默虽还没爱过人,却也看过往日祁轩凝望语兮时的神情。他能断定卿梧对语兮不是,那么剩下的,好像真就只有亲情这一种可能。
卿梧扬唇笑了笑,好似对这新提出的却又合情合理的定义很是满意,“是啊,我一直觉得这个妹妹很让人头疼。”
头疼?如默有些狐疑的转向卿梧,感觉他以往看到的,都是卿梧对语兮的纵容。虽挺频繁,却从未厌烦过。
“如默,你要一直留在这儿吗?”没打算透露太多的卿梧随即转了个话题,可饶是如此,他同样也不指望如默会道出全情。
如默闻言微微一怔,考虑到立场,试探的问,“师父担心我泄露出去?”
卿梧侧身摇了摇头,神色和缓,并无忧色,“我只是不明白。既然阿渊愿换五十年太平,那你眼下在不在卫朝又有什么关碍?与其埋没在这里,不如放回国中重用。”
如默听言稍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主上的打算如默不敢妄测。不过在这里这些年,能将师父教与的医术物尽其用,我很高兴。”
卿梧笑了笑,撑膝起身转向他所居的那间屋设,“既然你有决定,我便也不多言。宫中终归是非多,你于皇帝来已然特别,还需注意分寸。”
不及如默应声,卿梧顿步回身又道,“她那里恐怕会由你服侍,若有意外,劳你多照看。”
如默敛眉,向着躬身行礼的卿梧回礼,“师父言重,如默必当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