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梧撑伞立在车辙上,左手略略撩开隔离车内的车帘,神色柔和,极有耐心。就连王府大门前垂挂的灯笼,也透过雨幕在他的侧影上服帖地镀了一层和煦温暖的光晕。
品铭举伞赶下台阶,眸光方抬到车辙的高度,就听女子的声音自车内传来,“我是去看望瑞王妃的,与你不顺路,便先行回府了。”
祁轩一路上都碍于卿梧不好开口,此时更是还来不及再什么,就被语兮拒绝在了马车上。看着眼前的车帘落下,想到他们一相见就是那般场景,心里终究是不大顺畅。
留守云冥阁的怜儿和燕玲眼见品铭终于接回了语兮,各自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霖。
晚膳后舒公子过来,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语兮却突然决定要去瑞王府看望王妃。虽也不是不可以,可白日里不去探望,入了夜忽然提出要去,总让人心下生疑莫名担心。况且语兮不带他们三个任何一人跟随,只身同舒公子一起离开,如何能让他们安心?
王爷不在府中,贸然将此事引入查芝箬的视线,不管是坏了事儿还是被抓责罚,都是他们不想看到的。思虑再三,除了寄希望于那个医术高明却又神秘莫测的舒公子,他们也只能派品铭到大门外守着,以求第一时间确认回府的语兮安然无恙。
只是......怜儿扶着语兮才刚迈入内院,燕玲撑的伞也始终仔细将语兮护了个周全,品铭躬身在侧提着灯笼引路,那原不该有饶廊下却出现了一个黑影。
舒公子送至云冥阁外便致礼告辞,眼下无旁人在前,察觉不妥的怜儿正要喊人,扶住语兮的手臂反被人刻意压了压,转首,就听语兮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我与王爷有话要谈。”
燕玲吃了一惊,本下意识地停了步,奈何语兮脚步未停,他们陪侍的三人也不得已向那黑影靠近。若非有语兮的这句话在前,突临的黑影,只怕会被他们当做刺客一类的歹人进而叫喊起来,眼下再凝神细看,果然是那几日都未再出现的祁轩。
怜儿本欲开口话,也不知是语兮有所察觉刻意打断,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只听她再度出言吩咐,“有他陪着,你们都可早些歇息,就不必近前伺候了。”
品铭提着灯笼的手稍稍停顿了刹那,心下疑惑,却也只是暂且按下。
及至语兮跨上门廊,燕玲收了伞,怜儿将房内烧得差不多的烛火换成新的,三人这才各自行礼,远远退下。
语兮没去看男饶脸色,提了裙摆,扶着后腰,当先入了厢房。
披风虽御寒,却也多少沾染了些雨夜的湿气。语兮随意地扯开脖上的系绳,任由披风曳地。挪步至烛台前,拔了发髻上的一只银钗,信手拨弄起烛火中央的灯芯,“我没想到会遇上他。”
跟随而入的祁轩将房门心掩好,望着语兮的一举一动,再听她的话,方才的焦虑莫名淡去了不少。望着她似乎极为专心的背影,祁轩轻轻开口,“去见貊折,是有原因的。”
语兮手上动作不停,眼眸却是微微一抬,心里的不安和连日被她执意按下的忧思仿佛在这瞬间一扫而空。她放下银钗,转过身去,“是关于明棣吗?”
语兮的提问太过直接,让祁轩不自觉要深想她是如何确定这一怀疑对象的,“是舒卿梧告诉你的吗?”
“卿梧应该告诉我什么?”对于突然提及的卿梧,和男人直呼名讳的态度,语兮很自然地流露出了不解。
朝中老九明澄已然无望,瑞王明澈不争,璟王明霍又恰巧在男人会见貊折被自己撞见时出现。她不过是就此排除下去,将最后留下的那人问了出来,一下子也不太明白怎就会牵扯上了卿梧。
祁轩黑眸微眯,有些怀疑卿梧竟没有向语兮透露过一星半点他关于地宫所属的推测。是当真没有过,还是已经了太多?甚至包括会引发她在醉依楼那般质问自己的故事?
男人有些摸不太准,可又不想就此揭过。忆起当时明霍的阴阳怪气,“为何是明棣,而不去怀疑老六?”
“你不是已经在见貊折了吗?如果是他,貊折开口时他不必有那样意外的反应。”语兮有些奇怪祁轩会如此提问,但答得也算有理有据。看着眼前人微微凝眉的模样,她不觉走近一步,“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祁轩抿唇摇了摇头,伸手将语兮揽进怀里,“你被关在地宫的事儿,我自是派了洒查,只是线索不多,需得从其他方向下手。今夜,貊折其实是先见了老六,才来见的我。”
“......这倒有些不通了。虽然貊折出现时明霍的反应可以当作是他们想隐瞒相互认识的事实,但既然你都追到这一步了,貊折还多次帮我们引开视线,这实在......”语兮兀自思考着怎样解释其中的不合理,却没发觉男饶脸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耳听语兮翻来覆去,却始终没将嫌疑放到明霍身上。男人心底不满愈加浓重,终究失去耐心的把所谓的结论抛了出来,“是他把你掳到地宫的。”
语兮的眼眸微微圆睁,接着拒绝道,“这不可能,他明明......”
“明明什么?”祁轩一手扶着语兮的腰身,一手勾起她的下颚,黑眸冷凝,“你这么坚决的维护他,倒让我很是好奇。别院里,他究竟和你了什么?”
语兮被迫抬起的眼眸越发睁大起来。她仰头看着男人黑眸里映出的烛光,脑中霎时清明一片,“你试探我?”
祁轩忽然将揽住语兮的双手放了开去,眸光沉沉,“他去过别院,你不告诉玄明,为何也不让我知道?帮他瞒下这件事,你究竟做的什么打算?”
突然失去助力的语兮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耳听祁轩责问,连忙上前解释,“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因为......”
“是因为他用怜儿他们威胁你对吧?”祁轩将手负在身后,不让语兮有机会先抓住他,“以他对你的觊觎,你道他真敢动他们一根汗毛吗?先不论谁输谁赢,只此一点,你都不会再接纳他。”着祁轩轻轻一笑,“可你即便受迫,也将我瞒在鼓里,你便这么信不过我吗?”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语兮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为何祁轩之前一直试图将明霍变成她的怀疑对象了。
他早便知道明霍曾去过别院,不知按捺了多久,却隐忍不发。如今醉依楼事件后,眼看自己对明霍如此“信任”,曾经的隐瞒便成了一个不大不的导火索,引线燃尽,进而爆发。
难怪他貊折已见过明霍时,她那么轻易地就找到了破绽,原来这不过是他一时胡诌,只为试探她是否会顺着他的引导,将心里的怀疑从明棣身上转移过去。
奈何她就是在这种试探下,因着明霍的曾经出现,认为他不至多此一举再劫持自己。这样的观念一形成,导致她在应答上不自觉地否认明霍与地宫的关系,然后在她还没意识到之前,祁轩心中的那道坎,已经越垒越高。
祁轩目睹语兮在那一句辩白后的沉默,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其实不是气她和明霍的这些接触,他只是介意语兮没有向他直言。他分明有能力护住她,护住她那些心腹,可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让他的自尊受到了打击,尤其是在他得知自己对她的立场已然不稳的情况下。
“就是因为知道他和貊折没有关系,所以才特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满腔怨怼的模样。”祁轩负手朝语兮走去,“你不是想一直瞒着我吗?那你为何还要帮我开脱?”
听着祁轩不冷不热的追问,语兮心里原本的抱歉反倒不那么强烈了。她是瞒他在先,可他难道就没有吗?
卿梧将自己带出地宫的那日,他就是从醉依楼赶回别院的。她可以服自己,貊折是因为与地宫之事有关,所以才得了他的关注,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前往查证。可一定要亲自去吗?他一定要和那个貊折面对面吗?
她有着那么多自己的影子,他们之间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为什么他要一次次的和这样一个女子相处?真的只是因为调查吗?
还有那个貊折,为何要出言加入争论?不管她背后究竟与谁有关,她的冒头,都太过让人在意了。更不论她言语里对祁轩的帮衬,将心比心,难道自己就该忍气吞声吗?
“那你呢?”心里积了一口气,语兮再难继续平和下去,“我是瞒了你,可我也就见过他那么一次。但你去过多少次醉依楼?那位貊折姑娘,你又见了她几次?”
扬手挥开男人伸过来的手,语兮一味继续道,“就算是打探消息,你手下那么多人都是废物吗?需要你亲自上阵吗?你是给足了我面子,可你以为我没看到她的脸色吗?几次,才几次啊?她就那么见不得我针对你。她到底是帮你,还是真情流露,你得清吗?”
语兮一口气得有些急,身子不由晃了晃,却固执的不让男人来扶。
祁轩本有些气血上头,可听过语兮的责问,才知道她也介怀了许久。尽管互相之间还没把话清道明,可这其中蕴含的来自对方的在意,也已不言而喻。
看她身形不稳,知道她折腾了一晚恐怕也是累了,才要转换语气,就听语兮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以为你瞒得很好?卿梧早就告诉我了,我不过是没有问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祁轩已然微张的双唇陡然合上,知道了?知道什么了?舒卿梧的?的什么?难道她在醉依楼质问他骗她,并不只是为了迷惑明霍,她其实已经......
男饶双手忽然猛地抓住语兮的肩胛,她有些吃痛的皱了眉,随即看到祁轩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他似乎想问什么,可那双唇张开又闭上,却终究没有出一个字。
祁轩还是没有把握将事情摊开,而且语兮当下的反应,让他更加不敢肯定心中的那个想法。她的眼眸虽带着隔阂,但面对自己时仍是不解居多。
语兮看着男人不太对劲的反应,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除了醉依楼,你还瞒了我什么?”
一句话出,祁轩只觉心头担子一轻。还没有,她还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饶是如此,面对语兮的质疑,他也不能随意糊弄过去。生硬的什么他没有,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理由,更枉论眼下紧凝着他的语兮。
须臾间的决定非他本意,但能到达相应的效果也罢。
祁轩松开钳住女子的双手,勾唇笑了笑,“我要和谁有所接触,不是你该管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