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岛,四十九层。
云雾自崖壁间升腾,缭绕不散,将这北海圣地的至高之处,衬得愈发渺远,恍若仙家居所,与那波涛翻涌的尘世彻底隔绝开来。
大长老的居所便隐在这云深不知处。
庭院内不见凡俗花木,唯有几株不知名的古老灵植,叶片在海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异香,闻之令人心神微定。
居所之内,一扇敞开的轩窗正对着波澜壮阔的云海。
窗前,一张不知是何种墨玉雕琢而成的棋盘,静静置于案上,其上黑白子交错,棋势胶着,显然一局尚未了结。
须发皆已霜白,眉眼间却无半分老态、反倒透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独有沉凝之气的大长老,目光从翻涌的云海收回,落向棋盘,声音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
“时辰,快到了吧?”
他对面,龟甲覆背,双目看似浑浊、实则偶有精光一闪而逝的龟老,正慢悠悠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莹润的白子,在棋盘一处关键的“眼”位上,轻轻按下。
青石棋案旁,一只巧的紫砂泥炉上,正煨着一壶不知名的灵茶,水汽氤氲,丝丝缕缕的茶香混杂着灵植的清芬,在静室中袅袅盘旋。
却无人先去碰触那茶壶。
龟老落下子后,这才端起身旁的粗陶茶杯,杯盖与杯沿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他慢条斯理地轻啜了一口,才缓缓道:
“潮汐已应时,避无可避。”
大长老“嗯”了一声,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似在思量棋局,又似在考量别事。
“我北海一脉,自上古那场大战之后,便立下祖训,轻易不涉足大陆纷争。这万妖岛虽号称圣地,究其根本,与一方华美的囚笼,又有何异?”
“然则,百年一度的万族大会,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坎。”
龟老放下茶杯,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墨玉棋盘,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惯例如此。人族那些自诩名门正宗的势力,魔域那群唯恐下不乱的家伙,连同一些平日里蛰伏不出、名不见经传的族,都会派遣族中最得意的后辈前往。”
“今年的东道主,恰好轮到了魔族,地点么,设在了他们那有去无回的沉渊地狱……呵,那可不是什么祥和之地。”
大长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拈起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落。
“魔族主场,怕是会多出不少意料之外的变数。族中先前议定,依旧是选拔五十个名额,年岁骨龄,需在二十五轮之下。”
龟老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似笑非笑地道:
“万族大会,到底,不过是一场披着‘友好交流’外衣的实力划分与资源再分配罢了。”
“胜者,便能为各自的族群,在未来百年的光景里,争得更多的灵脉使用权、尚未开垦的秘境优先探索权,甚至是一些上古契约的优先解读权。这些,可都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好处。”
“我族年轻一辈中,”大长老终于落下那枚黑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仇万钧那孩子,资根骨已算是最为顶尖的一个了。数载之前便闭了死关,前日传讯出来,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四阶大妖的门槛,换作人族那边的法,便是初入武宗之境。”
“其余的那些家伙,更是差了一筹不止。”
“此次万族大会,高手如云,若想有所斩获,怕是难于登。”
听闻此言,龟老眼中的浑浊似乎瞬间消散了些许,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
那笑容高深莫测,令人丝毫捉摸不透其真实用意。
他慢悠悠地再次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杯中漂浮的几片茶叶,并不急于饮下,只是不紧不慢地道:
“大长老何必过早忧心。凡事皆有定数,亦存变数。”
“我北海妖族想要在群狼环伺之中分一杯羹,甚至多占几分,有时候……或许,不必拘于旧法常理。”
他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面前那局残棋之上。
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未期望得到回应。
大长老抬眼看了龟老一眼,见他不再多言,便也收回了目光。
手指在棋盒中摩挲着另一枚冰凉的黑子,眼神闪烁,似在思索棋局的下一步走向,又似在细细咀嚼龟老那未尽之语的深层含义。
片刻之后,他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未再追问。
仿佛也未曾真正将那句话放在心上。
静室之内,唯有窗外海风吹拂灵植叶片的沙沙声,以及棋子偶尔落下的清脆声响。
……
月朗星稀,夜凉如水。
鸿蒙书院,一座偏僻的静舍之内,萧玉辰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
他身前并未点燃灯烛。
唯有窗外清冷如练的月华,透过格栅,静静洒落在他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青色儒衫之上,也映照出他平静而专注的侧脸轮廓。
双目微阖,萧玉辰的心神已然完全沉浸于《易经》“参赞化育”一章的无穷奥义之郑
无形无质的文气,在他体内按照一种玄奥而古朴的轨迹,缓缓流转。
如同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溪流,不疾不徐,每一个周都循着既定的脉络,一丝不苟,不偏不遥
空气之中,似乎有某些难以用言语描摹的细微韵律,随着他的呼吸吐纳,而发生着若有若无的微妙波动。
月光之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
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坚韧与沉静。
修行之路,本就漫漫无期。
萧玉辰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途之上。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