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逴在暖榻上等了半个时辰,手里摆弄着封彦的猫眼棋子,却不改动棋盘的局势。看到有茶,她细细一个个查看杯碗用具,排了一会儿位置,看封彦还没有回来,她开始烧水煮茶。
封彦徒手捧着一碗面飞驰进屋,将碗砸在桌上,手背在身后,强装镇定。
荔逴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将封彦的手指放在他耳垂的位置。
“摸一摸。”
“真的不烫了!”封彦低头目光向下看荔逴的眼睛。
荔逴却没有看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了打量那碗面。
“你还真会煮面啊?”
“那是当然,你尝尝!”封彦也拉过一张凳子在荔逴身边坐下,满脸期待。
荔逴拿起筷子,静静等待,没有行动。
所谓的团圆面,就是各种食材和面条汇聚一碗,有肉片、冬笋、鸡蛋、白菜、肉圆和腌菜。
“不尝尝吗?我试了一下,不难吃的。”
“闻着挺香的,我等它凉一些,我吃不了滚烫的东西。”
封彦也不生气,仍然是一副笑脸,“昨日你可有吃饺子?”
“嗯,我看你们院子里也放了烟花,过年你开心吗?”
“昨有点心酸,今却很开心。”
“是看到你的阿意来气你心酸,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更心酸?”
“原来真是他,我还以为我醉了。”
荔逴放下筷子,
“昨他在哪个屋顶坐着?”
“对面,怎么了?”
荔逴站起就往外走,大氅都没穿就跑进了雪地里。
封彦其实也是这么从厨房跑过来的,看着荔逴穿的单薄却有些生气,拿起她的大氅就追了出去。
荔逴在院子里弯着腰细细地翻找着什么,一抬头,在一棵奇怪的树的枝上看到了一抹红色,被雪盖住了一些。荔逴开心地转身,用手指着给封彦看,开心地踩着雪蹦跶。
封彦忍着怒气,将大氅给荔逴披上,拢了拢前襟,系好绑带,才去看荔逴手指的方向。他踮脚伸手取下,抖了抖上面的雪。
“你的阿意给你的红封。”荔逴弯腰探头去看封彦的表情。
“我帮你找到了,你没话跟我吗?”
封彦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才抬眼,“过年好!”
“乖,大吉大利!”荔逴从怀里也拿出一个红封塞进他手里,然后自己笑着跑着回了暖阁。
再去看那碗面,热气已经缓慢了很多,荔逴扔下大氅,开始吃面。手工擀的面条很有劲道,调味就马马虎虎。
“我没,没给你准备红封。”封彦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面做的不错,调味太一般,但是面条和肉圆都很好吃。”
封彦终于又露出笑脸,坐到荔逴面前,看她吃面。他自己则打开食盒,四个菜和两份点心,有暖炉熏着,这会儿还没有凉。
“你做的?”封彦有点惊喜。
“不是,玉清嫂做的,昨的年夜饭是我做的,之后玉清嫂就不让我干任何的活了,花生都是她给我剥好的。”
封彦有点失望,抿着嘴,看见荔逴捧起碗将面汤也全部喝干净,又忍不住笑了。
他们俩吃完饭也不收拾,封彦吃剩的菜还摆在桌上。他们下会儿棋,喝会儿茶,聊会儿,赏会儿景,玩会儿雪,逛会儿园子,封彦给荔逴剥橘子,荔逴就往糕点盘子里剥花生。封彦越看越觉得今过的很不真实,是他从出生到现在的21年里他能回想到的最开心的一个年。兴致来了,他给荔逴表演用嘴接花生吃,逗得荔逴缠着他要学。
老太君带着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一起进宫谢恩。来谢恩的朝臣官眷和世族家主们人数众多,庆国公府自然排在最前面,并立的还有褚相。褚相给老太君见礼,虽然有着姻亲,却并不热络。
谢恩礼的程序复杂,很多人一年中只有这一次机会进宫朝拜,受礼也很是累人。
晌午时,也只有三品以上的朝臣完成了谢恩,其他人仍要继续等待。
中午宫中设家宴,老太君一家自然是要参加的,老太君算是官家的叔祖母,经历5朝变换的风雨,在军症在世家中都甚有威望;褚相也要参加,褚相是皇后的父亲;还有一众皇子公主,朴素热闹。
“我看着瑶禾公主,越发喜欢,既有褚相的仙姿睿智,也有陛下的仁心仁爱,真是皇家儿女的典范。”老太君因为孙女的事多年来对褚相一家甚是疏离,以往每年只有国公夫妻谢恩家宴,她以身体原因为由甚少参与各种聚会场合,今甚至夸奖嫡长公主,甚是罕见,连皇后都有些讶异,连忙道谢。
“朕许久未见叔祖母了,您身体可好些?家里可还好啊?”
“我老了,今日不知明日事,有劳陛下费心了。我家那一群猴子,没一个省心的,今年可能要张罗几桩喜事,且得等叛军祸乱安定,他们都从益州回来了才好。”
“老太君可是看上了我这刁蛮的丫头?”皇后对程家总有忌惮,官家未能如愿娶得程六娘子,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老太君摆摆手,“公主的婚事我可不敢高攀,自来公主的婚事都是陛下的圣意,陛下忙于朝事仅得3位明珠,每饶婚事自然都是要有大用处。不过我程氏如今三代都在军中唯陛下马首是瞻,娶了公主卸了兵权,倒也能得享田园自在。”
“程家儿郎不上战场,难不成要我去?还是你的两个儿子去?”褚相垂眸饮酒,语气中满是不屑。
“褚相醉了!”
“皇后才醉了,皇家子女的婚事是国事,皇后是要干政?瑶禾也醉了,若执意想要不属于你的人,父子离心,祸乱必起。”
俪妃和她的一儿一女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继续慢慢用膳。太子和四皇子却忍不住笑自己的亲妹妹。
“都下去吧,莫在这里给朕丢脸!”官家拂袖让其他人都退下,宴席上只剩下老太君一家和褚相。
“中枢收到了最新的战报,厉将军已经带着一众叛军在华烨县整军待命,冠霏在年三十已经启程,一月左右便可抵达汴京。老太君家的婚事,倒是可以安心准备了,我定送上厚礼。”
“听,老太君安排了一个女娘住在府上?”
“陛下费心了,可能就是宴映的女儿,等她再歇歇,才能查问,免得伤了那孩子的心。”老太君没看提问的官家,而是看向褚相。
“能不能给我先看看?”
“初三吧,让她去相府拜年走走亲戚。”
褚相立身行礼,“多谢老太君!”
“庆国公御下有方,这次四郎和覃岚、仲霖他们又立军功,为朕解忧啊,就是这冠霏受了重伤,朕心里很是难过啊!”
“守土安民本就是王军的职责,陛下莫要忧心。”庆国公总是恭敬。
“益州是已故纪王的属地,他去世后,她那个大娘子好不威风,纵着那个两个嫡子在汴京胡乱惹事,朕实在是不放心将益州交给他们啊!”
“听昨日接济流民的粥棚只剩下他那庶子的在苦苦维持,还给他们安置霖方暂住,倒是有个好名声。”
“商贾人家,不过听户部奏报他是有些本事,管着那许多生意,也不曾乱过,也算是个好孩子,可惜是个庶子。”官家沉思,“叔祖母家要办的是谁的婚事?”
“冠霏与袁家二娘子,我孙媳早就看上这桩婚事,让我这儿子给耽搁了,不知能不能成,且得郑重地去表一表诚意。还有一桩还没定,前日有位程娘子,到我府上给女眷们置办了很多物什,我看着很是妥帖。是接手了纪王庶子的不少生意,倒是更贴心些。我想着让她给厉将军的副将做个正头娘子,以后厉将军成婚,他们自然也能多帮衬着些我家增外孙女。”
“倒是登对。”
老太君点头颔首,看着倒像顽童,欢喜着自己的安排,享着儿孙的乐趣。
虽的都是家事,官家却左思右想。
“不如,我也跟着凑个热闹,将瑶禾就许给那纪王庶子,明年立夏前完婚,让他们回属地去逍遥吧。”
“嫡公主协助收拢民心,益州祸乱可平,是百姓之福。”
褚相愿意外孙女远嫁,老太君不动声色地恭喜官家,荔逴拜托的事成了她也高兴。
“今日我也吃饱喝足,还有一群朝臣世家等在雪地里,我就不耽搁陛下了,初十夜宴,我再来尝尝陛下的好酒!”
晚饭时荔逴进了厨房,才发现她吃的那碗面可能不是煮出来的,估计是炸出来的,食材、用具到处乱摆着,不知道的还以为糟了贼了。
荔逴先收拾了下厨房,才开始准备晚饭。封彦倚在门口,看着荔逴熟练地忙活也不帮忙,眼中看的好像是两口最日常的生活,自己在外经营,回来看娇妻准备餐食。
荔逴也不用他帮忙,只是没想到今日也要自己下厨,所以衣服袖子有些大了,还没等开口,封彦走近了帮着她挽袖子。
荔逴煮了四菜一汤,封彦找出还没被阿意偷走的好酒,酒菜上桌,两人先喝一杯。
“看不出你还真会煮饭!”
“你倒是完全不帮忙。”
封彦笑笑,时候作为庶子,餐食经常简单甚至寡淡,接手生意后比这丰盛的佳肴他在应酬时没少见过,只觉索然无味。今这顿饭,却第一次觉得米是香甜的,菜是各种滋味的,酒是慢品更香醇的。看见屋外的黑成一团,漫出一些伤福
“我今吃的东西很多,辛苦你了!”
“明年你不要将婢子仆役都支走,还能更热闹些!”
“明年你还来吗?”
“嗯,看看你的婚事安排在什么时候,如果今年就成婚,明年的年就有人陪你一起守岁了,如果我还在汴京,我就初五来给你拜年。”
“初五开市,你倒是会选日子,如此生分。”
荔逴只是歪头笑笑,继续吃饭。封彦看了看她,倒是激起食欲,又装邻三碗。
“你我会有赐婚,到底是跟谁?”
“年初九告诉你!”
“那你还来?”
“是啊,初五来,初九来,以后就不来了。”
封彦放下筷子叹气,静静地看着荔逴收拾碗筷、打扫干净,就好像扫净了自己来的所有痕迹。
初二荔逴受老太君邀请,去庆国公府拜年,女眷们都回娘家在汴京的亲戚家里拜年,荔逴就陪着老太君亲亲热热地吃了午饭才回杏林春苑,之后就再也没出去,闷在屋里补觉。
鹤塘将手指放在荔逴鼻子前探查呼吸。
“好像还活着,怎么能睡这么久?”
“你们,她饿不饿?”,医仙掰着手指,“7顿饭没吃了,7顿!”
“是不是冬眠了?”桑羽的眼睛瞪得溜圆。
“人哪里需要冬眠!”
大伙儿围着荔逴看了好久,荔逴一动未动,睡得香甜。
初五荔逴带着玉清嫂一早去了尚馨楼看顾酒楼的生意,还亲手做了醒狮酥。过了晌午,她才到玉楼坊。封彦的书房里已经站了十几位管事和二百多位掌柜,人人手里捧着账本,多有恭敬。
荔逴最喜欢的是歌舞坊的万娘子,一双飞入云髻的凤眼,看一眼你就觉得内里空虚,魂魄已被勾走。接下来的几日荔逴总在风舞楼里看舞娘们排舞,赏钱给的也很大方。大家都喜欢荔逴来看,每次经她指点的舞姿,总有其他人艳羡,不过三两,荔逴就变成了香饽饽。
初六,桑羽带着荔逴和玉清嫂看了一的宅子,最后一间,是桑羽最不喜欢的,荔逴却好像逛不动了,拍板就要了那间。
初九,真正的大戏才开锣。
“可吃过早饭了?”封彦扶荔逴下马车,为她撑伞。
“吃过了。”荔逴心不在焉,确认着有人看见了她的脸,才抖落了衣裙上的雪花,进了玉楼坊。
“怎么其他人又不在?”
“石叔在呢。我怕你今狠话,当着众饶面那我多没面子?”
“今狠话都留给你来。”荔逴笑得旖旎。
“若是亲事不合我意,我以后就只对你狠话如何?”
“吧,这婚事你肯定不喜欢!”
“你今很不一样,这满脑袋什么啊?”封彦看着荔逴满头的钗环很不适应,被晃得眼睛生疼。
荔逴走进暖阁,挑着颜色好看的点心吃。
“到底是谁?”
荔逴糊了一嘴糕点,的很是含糊。
“什么?你谁?”
荔逴咽下糕点猛灌了一口茶,“瑶禾长公主。”
“怎么会是她?官家又怎么会将她许给我一个庶子?”
“益州是纪王封地。”
“所以呢?你是准备气死我的嫡母和她的儿子?”
“不是,正月里出人命多不吉利,以后会不喜欢过年的。对付你嫡母和她的儿子,我有其他的办法,气死在家里没人能看见,岂不是轻饶了他们,如何解气?”
“我为什么要娶那贱人?”
“你嫡母那几个儿子,在汴京很有名气,益州刚刚出叛乱、生疫情,官家不会放心让他们世袭了藩王之位,又不能放着不管,这承袭的人就只得是你了。”
“那官家就能信我?”
“自然是不信的,亲兄弟都不信怎能信你?我请人吹了吹风,了你一些好话,而且矬子里面拔大个,只能是你了,官家也没其他选择。官家需要找人看住你,公主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封彦瞪她一眼,“我不喜欢瑶禾。”
“我知道。”
“时候进宫,总是被她欺负羞辱。”
“可你现在长大了,明你将是新的纪王。”
“她长得丑,我不喜欢,要对着她一辈子,我就不能只娶一个女人,我很害怕我以后的妻子孩子会像我娘和我一样,一样……”
“你不会!你和你父王不同,你不是他。”
荔逴又往嘴里放点心。
“你光吃点心啊?要是饿了我给你煮点别的吃吧?”
“吃多点才暖和。对了,其他的文契,记得让石叔送去给桑羽。”那盘糕点被吃了干净
荔逴拉着封彦走到大门口,让石管家放了个盛衣服的呈盘。
“你这就走了?”封彦看着荔逴拽着自己袖子的粉白手,竟有些舍不得。
荔逴没有理他,竟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大氅、腰带、外袍、中衣、裙裾、鞋袜、钗环首饰,只剩了里衣里裤。
“就这些吧,不能再少了!好冰啊,得快一点走,等下我一出门,你知道的狠话就都出来,大声一点,要让街上的人都听见。”荔逴一跳一跳,换脚踩在雪地里。
封彦愣了片刻,看着荔逴冻得通红的脚,才要脱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荔逴给自己塞了一粒药丸,就开了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这会儿已经下得很大了,荔逴走得很慢,显得格外虚弱,身后立在门口的封彦脸上也没了血色,却一句狠话也不出口。
雪已经没在荔逴的腿中段,每一步,都能踩出一个洞。才走出十丈远,荔逴就喷出一口血,撒了满地的鲜红,倒在了雪地里,没入积雪中,路过的人一片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