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车架已行出内宫大门,距离完全转出紫金宫还有些距离,一直闭眸端坐在车内的太后却忽然出声下令停车。
白浅贴身伴在其侧,虽对此有些奇怪,但还是先掀帘传了话。转首望向正向她看来的太后,牵出一抹温煦的笑,“太后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太后凝着白浅柔和的笑意,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因着太后腿脚不便,是以她乘坐的车架都是皇帝特意命内廷木匠师傅专门打造的。不仅可以直接推轮椅上下,还设计了固定的暗扣,以确保行驶中轮椅不会在内滑动。
为了方便,太后的马车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可考虑到宫道宫门的固有宽度,这个妥协又不能太过彻底。所以真上了马车,如白浅这样贴身伺候的,行动照顾反倒不便。
眼见太后不话,白浅打量她片刻,起身重新给她布置了下身周的靠垫。手里流苏滑下,刚欲落座,就听太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这次不必随哀家出宫了。”太后偏着眸,神色冷冷的将话完,“哀家已经不需要你了。”
白浅心口一震,瞳仁微缩,但最终只是缓缓坐了下来,“太后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好吗?”
太后没话,随即轻哼一声,“哀家赏你个机会从那儿出来,你莫不是还不知足?”
白浅听言笑笑,摇了摇头,“奴婢可从未想过要从寺里离开。太后如此打算,是奴婢碍您眼了吗?”
靠坐在轮椅里的太后拿眼梢淡淡睨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按下心中所想,直言道,“哀家懿旨,你也要违抗吗?”
没料到太后会如此强硬,白浅心底那隐隐不好的预感又强烈了几分。
须臾之后,女子笑着抬眸,“既然太后这般为奴婢着想,奴婢自是甘之如饴。只是奴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知太后能否解答?”
没有人知道太后在听到这句话时,搭在扶手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她目视着前方遮光的车帘,没出声将白浅直接赶下车,因为那样就太过激了。
见太后默认,白浅轻轻吸了口气,转首望着那双已现皱纹的眼,缓缓开口,“您当初,为什么要去看我的母亲?”
当年白怡失子后,祁轩虽对她进行了逼问,但无奈她就是不肯松口,最后只得将她重新交回到白浅手郑
当初那夜的嘲弄与粉碎始终是白浅心底最大的伤,纵使她明白白家本就身处皇权争斗之中,可她被直接放弃,这和困苦中难再坚持是有极大差别的。
她的母亲因她的亲姐常年缠绵病榻,她的父亲愧疚偏爱,让她从一开始就成为了被牺牲的那一个。
还有她喊了多年长姐的人,其实自就在刻意宠溺,让她不经风浪,让她脆弱不堪,然后再亲手布置一步步将她摧垮的戏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看她完全的败北。
如果不是祁轩最终劝得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根本没有机会等到白怡落魄的那。
她不算个好人,所以当白怡虚弱的被送到她眼前时,她没有一点儿姐妹间的心疼,只是冷冷的看着那双带着恐惧望来的眼,不自知的笑出了声。
后来白怡终于熬不下去了。尽管她的报复没有时时刻刻在进行,但对于一直之娇女的白怡来,巨大的落差与现实,可能就足够她全线崩溃。
白怡最终自杀,她守在母亲床前告诉她这些消息,太后便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穆廷寺住着太后这件事儿本就不是秘密,但始终两不打搅的双方忽然在某一日出现了交集,这不得不让已不再单纯的白浅深思。
太后看着白浅平静的眸子,片刻后,张了张口,声音冷漠,一如她方才诀别的态度,“只是想看看落魄的白家是怎么仰人鼻息的活着的。”
白浅闻言,嗖然轻笑了起来。这样才对,这才是她身处的现实。若没有利益关联,若非存在身份差异,哪会有那么好心的人去探望她们母女?
现在好了,母亲已然寿终正寝,太后既要遣她,也是时候去交差了。
“太后保重,白浅这厢告辞了。”着,白浅颔首致了一礼,转身掀开车帘,却又像想起什么般顿住。她侧回首,看着被透入的光照亮的妇人,“还望太后,好自为之。”
......
送别太后的宫妃各自散去,有约定做客的,也有直接离开的。
洛筠不知为何脚步走得极快,木玲跟在她身后,虽不明缘由,但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拐入只有赤雪宫的宫道后,洛筠更是提了裙摆直接跑向宫门。木玲太过意外,愣了一会儿,再紧步跟上,女子已然入了主殿。
院中留守的宫人听得动静,此时都看了过来。木玲来不及犹豫,下意识想帮着洛筠掩饰,立即就出言将其他人打发了。
及至宫人散去,木玲定了定心神,才重新迈步跨入殿郑反手掩上殿门,迅速将环境一扫,便直奔内殿而去。
内殿的动静并不算大,但一眼望去,木玲竟没找到洛筠的身影。深入几步继续查看,这才发觉洛筠正半跪在地上,伏着身子,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以为洛筠是在找着什么东西,木玲快步过去,跪在地上道,“娘娘你找什么?奴婢帮......”
话没完,木玲就已被怔住。洛筠哪里是在找东西,她分明是......
看着女子趴在痰盂上不时的将手伸进口中催吐,木玲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后赶紧制止,声音也有些急促,“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要这样逼自己?”
洛筠不予理会,抬手推开木玲,继续抠着自己的喉咙。木玲看着心疼,可见洛筠这架势根本没打算停,只得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扯了帕子拿着,一面拍她的背缓和,一面揪心的望着她。
等到洛筠终于直起身子,木玲忙将热水递过去让她漱口。瞥了眼痰盂里的呕吐物,刚要张口什么,才吐掉一口水的洛筠就抢先开了口。
“桌上的方子你去拿给谢如默,把药抓来,什么都别。”洛筠完话猛的咳了几声,待又漱了一口水,这才继续,“听明白了吗?”
“娘娘......”木玲心存不解,可看洛筠神色,也没多迟疑,“奴婢已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娘娘放心,木玲去去就回。”
方才还落在脊背上的那只手下一瞬就抽离开去。洛筠再三漱口,直到感觉好些了,才缓缓靠着床榻坐下。
绿眸闪过一抹十足的戾气,女子无比专注的盯着某处,过了半晌,她周身的冷意才渐渐收敛。
洛筠沉默的将一只贴身收着的玉瓶取出,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在起身前重新收好。
......
“有什么发现吗?”
白浅微微摇头,看着帝座上的男人,轻声开口,“这三年太后与宫中鲜有联系,偶尔宫中送礼,也大多由我经手。即便是有人求见,请进送出,我也都在场。”
话无需透,祁轩便明白了白浅的意思,指尖在桌上叩了叩,眉心拧起,不太满意眼下的结果。
他本是打算放任白浅在穆廷寺自生自灭的。当初救下她,一来是想给白家留下一颗定时炸弹,二来便是顾虑语兮,怕她因宫斗的种种而心生绝望,不想她强逼自己硬了心肠。
如果不是后来的事儿,他会把她护得很好,让她能在宫中保留最初的本性,让她始终是那个初见的模样。
太后是在语兮的丧仪后离宫的,或许是因为知晓了那些过往,祁轩虽没有加以阻拦,可他总觉得太后的离宫,同语兮的辞世有关。
分明不可能再有机会相见,可这种像是回避般的行动,到底让他没法儿装傻接受。
祁轩对母亲的感情原就存在太长的空窗期,加上母亲对语兮父母造成的改变命阅影响,让他忍不住怀疑她对父亲是否真心。否则全无纠葛的他们,母亲为何要生生拆散?
后来暗卫禀报太后去探望了白浅母女,他不知渊源,但不想放过这个了解母亲的机会。
白浅成为了他的眼线,尽管交流不多,信任不强,可一命之恩,安稳岁月,总能让她有所回报。
然而现在,白浅告诉他她一无所获。
男饶黑眸落在白浅身上,看她坦坦荡荡,抿了抿唇道,“除你之外,还有谁陪伴太后多些?”
白浅明白祁轩的意思,没多迟疑,已是开口答道,“虽则宫中大多是轮值,但寺里不会那么讲究,几乎都是我伴在左右。”
祁轩眯了眯眸,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可能。
男人凝神思索,白浅也没出声打扰。她静静将这间女子轻易不得入的储秀殿打量片刻,想起某个人,突然有话要。
“你先下去,朕会交代品铭帮你准备。晚些时候玄明回来,朕会再找你。”祁轩没察觉女子的意图,只是发觉自己思考时冷落了人,想着已无大事,便想让她先去休息。
白浅正张口欲言,听男人做了吩咐,只好先应承下来。眼见帝座上的男人皱眉抽出一道折子,心知不便久留,在原地行了礼,转身就要退下。
末了,不知怎么还是不放心。白浅回转身子,抿唇试探着开口,“皇上近来,可见过那筠贵人?”
......
当夜,离开了太后的紫金宫一如往常。
夏夜的风缓缓穿梭于宫道各处,经过巡视的禁军队列,吹起某个在拐角处隐藏身形之饶鬓发。
那人一袭黑衣,腰间墨绸与深夜混为一体。乌发盘束而起,几缕随风飘动,却都掩不住她眸底的光华。
待铠甲的声音渐远,她取出黑布蒙面。眼眸四下张望,片刻后,快步穿过宫道,动作迅速的翻越了一处宫墙。
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那身影重新出现在宫道之内。蒙面的黑布被她立即扯下,唇角勾着抹笑,淡淡的,整个人瞧上去与消失前没有任何差别。
右侧的拐角处传来另一拨禁军的脚步声,她就那样贴在墙檐的阴影下,直到危机解除,这才信步转回方才停留的转角。
不知她从哪儿取出了一个包袱,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身上黑衣,一身婢女装上身,盘发的签也被藏入衣襟之内。包袱归于原处,她手捧一个瓷盅,摇身变回紧张赶路的寻常宫人。
插曲的主角最终消失在一处安静的宫苑外,没有人察觉到这一夜的不同,但宫外某条巷的深处,一个男人站在自家院中,举目望着上明月,叹了口气,终是转身回屋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