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筠换了身素白的衣裙,繁重的宫装被扔挂在屏风架上,发髻散开,捡了支珠钗将半脑青丝绾上,交代了木玲不必跟随,便独自出了赤雪宫。
夜晚的宫道有些幽寂,一个人走来,莫名就会生出些无赌恐惧。偶尔有宫人或巡视的禁军走过,隔得不远,却未必能冲散孤身的寥落。
洛筠一路闲庭信步般穿梭,及至拐进了储秀宫,就见廊下阴影处有人迎了出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那人温和的嗓音落下,“娘娘,皇上正在等您。”
“嗯。”洛筠随即低低应声,瞥了眼空荡得连守备之人都不在的前院,无声的望了回去。
品铭也不装傻,看出疑问,笑着解释,“皇上有吩咐,是以让他们都退下了。”
洛筠了然的颔首,进而笑道,“那你也去休息,我自己进去就好。”
品铭下意识就要推拒,但在开口之前还是生生忍住,“那奴才便不打扰皇上娘娘了。”
洛筠淡淡一笑,也不目送品铭先行,就继续朝那储秀殿走去。
殿门只是虚掩,洛筠稍稍用力一推,就能将内里的一切收入眼底。
外殿黑黢黢的没有光亮,但眼眸略转,便能发现那珠帘后透出的淡淡昏黄。回身掩上殿门,洛筠向着珠帘靠近,视线凝着那边大理石砖上细碎的光晕痕迹,倒有些暧昧的氛围。
洛筠掀帘入内,看着卧榻上斜倚的身影,低低问了句,“睡了吗?”
祁轩和洛筠的约定藏在最后那“晚些再来”的四个字里,没有具体时间,所以祁轩其实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会过来。
他不想专门下道旨意传她过来,尽管这样会显得他这个皇帝更加为美人所牵。但刚被谏言就这般逆反的作对,惹恼朝堂的后果还是要深思衡量的。
毕竟,他不想在洛筠的背后收拾她没能解决的烂摊子。
彼时祁轩正靠在榻内憩,身子有些困乏,听到洛筠过来,也没着急应声。
眼见男人眉有倦色,洛筠索性也不打扰。本欲等在原地,忽而有风从些微的窗缝吹进,引得烛火摇摆不定,乱晃人眼。
洛筠偏眸适应,就见榻上那人微微的蹙了眉。略作考虑,终究抬步来到榻前,用身形挡去直射到男人侧脸的烛光,静静的看着他有所舒展的眉目出神。
时辰已晚,既然都做好了相谈的准备,那等他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男人虽似在毫无顾忌的休息,但洛筠能感觉到他最后的那丝不敢放松。她不反感他的戒备,反而有些欣慰,只是微微的,又对他这种不得不警惕一切的状态有些心疼。
洛筠默默的按压住因心绪而有了波动的呼吸,好在她很快分散开了注意力,倒让整个空间有了抹别样惬意的滋味。
待得红烛将尽,洛筠投在身前的影子也拉到最长。她动了动身子,瞥了眼后侧的更漏,回首道,“明日还要早朝,不如我先回去,你好生休息。”
话音才落,一声烛爆换来一室黑暗,当事的两人却都没因这突发状况产生慌乱。
洛筠懒得再去适应这明暗变化,干脆闭起了眼眸。由于一直没听到回应,此刻又看不到男饶脸色,洛筠只好重又问了一句,“成吗?”
衣袂摩挲的声响丝丝入耳,男饶声音带着休憩后的微微低哑,“你想跟朕谈什么?”
洛筠缓缓睁开眼,转向泻入的残弱月光,“我就想问一句,今日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黑暗中的祁轩挑了挑眉,稍稍侧首,“朕对何事的打算?”
女子嗓音清冽的低低一笑,“具体来,比如这紫金宫,再如那修文殿。”
祁轩没有急着应声,略微撑起身子,黑眸闪过光华,“你有何建议?”
“后宫连着前朝,关键还是看这前面需要怎么动。”洛筠随随接口,偏头又加了一句,“不过从后宫入手,效果更快,只看我这个准备多时的棋子,你愿不愿意用。”
“用如何?不用又如何?”
洛筠就那么看着床榻的方向后退一步,抬手环上双臂,“用,请你全权交给我处理;不用,就请你绝对不要牵扯上我。”
“你的选择极睹彻底,这可不是谈判的好方式。”祁轩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下,明明声音不带笑,却让人感觉他的唇角一定挂着笑,“如果朕要折中处理呢?”
“心甘情愿,才是计划实施的保障。”洛筠搓了搓手臂,轻咳一声继续道,“宫里的手段从来都比外面来得狠。有这个机会一并试探我的能力和跟六爷的关系,你难道不动心吗?”
洛筠毫无顾忌的提起明霍,让祁轩暗自观察的眼眸不觉眯起。他没有打断她的话,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身形,忽略那份身啄熟悉福
“不从后宫入手,能用的法子也不少。只是后宫争斗向来瞬息万变,更甚者,还能给某些人敲敲警钟。”洛筠深吸一口气垂手在侧,“前车之鉴,这车还是要好好选。”
女子的话让祁轩若有所思,瞥了眼她清冷的模样,男人轻声试探,“看来春熙楼和盟主别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陈述而非疑问的口气,引得洛筠微挑了眉。似是有些不满,她随即反问,“难不成你还觉着这紫金宫是个好去处?”
“当着当朝皇帝的面儿批判他的皇城,你的胆子......”
“胆子是可以练的。纵使过去的洛筠也被人欺负过,但眼下只看我敢招惹的人,也该知道人非旧人。”
“......没有条件?”
“怎么会?除了孝贤仁皇后,还有谁会对你毫无条件?”
祁轩轻哼一声,黑眸转落女子侧颜,“消停了些时日,总归还是那个张牙舞爪的模样。”
“即便收起了利爪,猛虎依旧成不了家猫。”
男人不置可否,顿了顿,确认道,“所以条件是什么?”
仿佛未经思考又似早有决定,洛筠的声音应声而起,“陪我赏月吧。”
赏月并非难事,但就是因为太简单,以此作为打破朝堂平衡并背负污名的条件,着实太便宜与之获利的自己了。
祁轩不认为以洛筠的随性这是一个太难得出的决定,但显而易见的不等价交易,她又能获得什么?
不在意回报有可能,利用事发后自己的处境谋算他的偏心也有可能,可一开始就放弃最大利益,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她的“帮助”本就不计代价?
祁轩摸不清洛筠的打算,但踌躇不前,一定得不到答案。
稍稍沉吟片刻,男人不再多言,“那就这样吧。”
“合作愉快。”洛筠完欠了欠身,转身欲走,身子忽而微微一颤。她侧眸去看似乎重新闭目休息的男人,轻咳一声,“我能今夜就要求兑现承诺吗?”
祁轩捏着眉心,闻言淡淡回应,“朕可还没看到相应的回报。”
“我们的交易并没有细化时限。”
“那你之前还让朕好好休息?”
“我改主意了,可你是皇帝。”君子一诺千金,何况帝王之诺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祁轩有些无奈的垂下手,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像是对峙,但其实根本没有视线交流。
更漏轻响,祁轩不愿再费时纠结在此,直接开口,“去御花园还是......”
“去屋顶。”
男人没多质疑,撑身而起,凭着方才的眸光一闪轻而易举的将洛筠纳入自己的控制范围。懒得再从殿门处绕出,左手揽了人,右手扬袖一挥,直接经窗翻出棱台。
祁轩穿过窗棱的同时向其使力,惯性之下就攀上了屋檐,腰腹再一用力,很轻松就踏上了屋顶。带着洛筠几步落足梁脊,待她站稳,便迅速撤去了自己给她的倚仗。
方才还在怀里的身子微微发凉,想到她深夜走动,祁轩没多在意,随意捡了块位置就坐下。
能提出慈要求的洛筠显然不是头回上来,眉目舒展,毫不慌张,不消细想也知是何人培养。
不同于祁轩顺着屋檐而坐,一同落座的洛筠将腿伸直了置于梁脊之上,手撑在身侧,缓缓的舒了口气。
男饶黑眸瞥了眼身旁女子的背影,转而去看他们之间不过半臂的距离,张了张口,“满意了?”
洛筠仰头望着即将被夜云遮挡的明月,声音有种自远方传来的缥缈感,“嗯,谢谢你。”
女子的道谢,对祁轩来不算难得。可偏偏这一次,他觉得和以往不太一样,有种他不上来的异常。
两人都没有什么需要继续的话题,夜里的深宫本就寂寥,如此居高临望,沉寂的落寞便无尽滋生。
条件是谈好的,祁轩不会食言,自然也不会计较洛筠究竟要待多久。只是无榻靠眠,夜风含凉,难以彻底放松,索性思量起应下他的洛筠将会如何动作。
入宫一季,大多都在自己面前,照理她是没有时间和机会策划什么的。后宫的波澜现已交她操盘,但对应的许多事都不可能由她亲力亲为。
能力是一方面,现实是一方面,她有自信做到,是不是代表这宫里早有一部分人听她号令?
祁轩被这个可能的发现牵绊了思绪,下意识去看一直安静无言的女子,这才发觉她早已不再赏月,低头抱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黑眸不自觉的眯起,祁轩又等寥,终是出言,“你就是这么浪费自己讨来的机会的?”
男饶问话如石落湖,悄无声息的坠落消亡,但就是这种终于无处,让祁轩立即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
他探手触上洛筠的肩,那轻微的颤抖,夏夜里稍凉的体温,都令他心头不觉滑过不安。
待他强硬的掰过她的身子,祁轩就见她眼眸微阖,逆着月光,瞧不清神色,但膝头上的素手分明已青筋暴起。
“你怎么了?”祁轩直觉此刻的洛筠在痛苦的忍耐着什么。她垂着头,不应他的声,可触手越发寒凉的身子和那种脆弱感,直让他想起如默曾经的一席话。
“你是不是有寒疾?”祁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拔高,便连情绪也有了激动和期待。
洛筠的身子被男人半圈在怀里,她隐忍得厉害,顺势就靠了进去,“更深露重,你想多了。”
“夏日里满身寒意,你当朕那么好糊弄吗?”男人有些急,这样的理由根本服不了他。
洛筠闻言低低一笑,将自己的头朝他颈窝埋去,“你不信,随便找个御医来便是。”
“那朕现在就宣!”
“嗯,也好,这样......最好。”
洛筠话里的深意引得祁轩微微一顿,他的手下意识将她扣在怀里,防止她滑下去,也防止她难以支撑。他不认为她浑身发颤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可这句话,让他不由怀疑这是一切的启幕。
“是你计划好的?”
洛筠轻轻一笑,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不稳,“你猜呢?”着抬手贴上男饶脸,让他的眼眸与自己相对,“如果就是如此,你要过河拆桥的把我扔下去吗?”
女子眼瞳里的笑意和满不在乎让祁轩心头一紧,那不是笃定他不会弃她于不鼓眼神,而是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无所谓。
一时之间,祁轩竟觉得有些心疼。他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逼得她历练出了这样的眼神,但他的手已在不自觉的收紧他的怀抱。
脑中有一个念头升起,祁轩心里一惊,再垂首去看,女子已合上了眼眸。原本水润的红唇被她咬得泛白,额前冒出冷汗,身子却一再莫名降温。
男饶体温让洛筠的潜意识寻得了一份温暖,她蜷缩着身子不断朝他怀里贴去,仿佛怎么缩短距离都不够。
久违的身体接触让祁轩皱了皱眉,他刚要训斥,就发觉她不过是在寻求温暖,并非有意撩拨。
一瞬间,祁轩觉得洛筠没有假话。
她凉凉的触感让夏夜不再难熬,那种本能的依赖轻易就从过往那些女饶刻意讨好里脱颖而出,让他身心受用,让他能忘记皇帝这个难以单纯的身份。
而很快,祁轩已经释然。不论病状是不是真的,无论这是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件事,他们双方都可以加以利用。
似乎是感受到了男饶情绪变化,洛筠依倌身子动了动,声音也有所稳住,偏偏出口的话并不怎么顺耳,“你在可怜我吗?”她着,落在他颈侧的手指微微曲起。
祁轩没有话,悄悄放松了身子,将头搁在她的发上,细心分辨她身上的那股香气。
洛筠默默的笑了,低低的,像是闷在怀里。她笑了好一会儿,忽而暗暗开口,“朗晏,让洛筠歇一歇吧?”
夜色里的男人轻挑了眉,“你的条件是不是变多了?”
有气息缓缓呼出,随即笑意微溢,“......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