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筠是被祁轩拽下楼的。彼时时辰渐晚,街道上多了不少来往的路人,原该是张罗夜晚生意的时刻,偏偏春熙楼的大门却被有意掩上。
厅中不过寥寥几人,分隔两边,颇有对立之势。一桌空有两人相伴而坐,一桌唯一紫袍男子支首垂望眼前茶盏,而他身后所立的几人,明显不如他来得随适。
祁轩步下楼梯后便减缓了自己的脚步,松开洛筠径自站到钟鸣二人所在的桌旁,黑眸淡淡扫过对方,唇角勾了勾笑,并不开口话。
钟鸣和品铭也很意外明霍会突然造访春熙楼,本想找机会通知祁轩,又不敢轻举妄动。好在还有玄明这个暗卫跟随在侧,只是知道与否,似乎都无法避免这次久别后的初会。
明霍抬眸瞥了眼神色浅淡的祁轩,凤眸含笑,亦是无言。转而去看自楼梯那儿闲闲走近的洛筠,就见她正转首吩咐其他人不要出来,半分没在意这边暴风雨前的宁静。
洛筠及至确认不相干的人都已回避,这才转首来看此间两方对峙的局面。
视线一划而过,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兀自摇了摇头,便探手取过品铭新斟给男饶茶水。
旁人都不自觉将视线落在这个唯一自如活动的女子身上,然后就见她径直穿过双方对视的中心,步至厅中高台前,手一撑,已跃坐下来,手里杯盏竟未荡出一分。
洛筠随意的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适些,悠悠然抿了口茶,舌尖细品之后,忽而转首道,“六爷,品过你家的茶,这自家的反而不称口了。你不该弥补一下吗?”
明霍闻言一笑,没再去和祁轩对视,尽量将他从念头里剔除,一双凤眸立时多情起来,“本就是结束得早想一道接你回去,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洛筠的神色看上去很愉快,像是明霍的那个提议颇得她心一般。茶杯已然放下,双腿悬空轻轻摇晃,话却突然转了风向,“这可不成。朗公子的生意还没做完,怎能就此随六爷离去?”
洛筠的话多少有些驳了明霍的脸面,奈何后者似乎并不在意,隐隐的还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这让对过的祁轩心头不悦又起。
几年后再见的男人,依旧是那双妖冶的凤目。方才心脏的反应算不得明显,看来不光自己,就连他也在有意识的克制调整直面时的情绪。
但尽管如此,身心都因面前的这个男人受到威胁,即便清楚自己的痛苦他也逃不开,可这种感同身受愈显他二人性命相连的悲哀。
祁轩转眸看向那边悠闲的洛筠,原以为隔着屏风确认她脸上并无遮挡,不想他越过屏风抓她下楼时才知道她脸上依旧挂着一层面纱。
祁轩没空考虑自己之前为何会没注意到,但眼下离开斗笠,那双眸子竟越发让人觉得幽深,像是潭底的青苔,不耀眼,却色泽通透。
短暂的沉默之后,祁轩顺着洛筠的话就势打了招呼,“久仰六爷大名,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明霍凤眸轻斜,紫袍微动,起身走近祁轩,抖袖笑道,“朗晏公子驾临,六某失敬。”
不过一招太极,两人之间你来我往,周身气息已是变了几变。钟鸣能感觉到隐藏的功力较量,只是二人都有伤其伤己的顾虑,没添多少杀气,片刻之后,气流已恢复如常。
双方其实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同对方,也不知是有意分散还是无意搭话,正当气氛转入尴尬之时,一旁的洛筠蓦然开口打趣,“既然相见恨晚,不若找个房间让两位好好叙叙?”
祁轩和明霍闻言俱是下意识后退,步伐不大,里面的不情愿却能让旁人看得一清二楚。
洛筠不由轻笑出声,看着二人均变沉冷的脸色,眼眸里的得逞愈加明显。
眼见女子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品铭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即便不知祁轩当今圣上的身份,当众嘲弄武林盟主,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如此放肆,倒教人不知该什么好。
或许是品铭的担忧有些外露,洛筠不觉转眸看向了他。仿佛想起些什么,她笑得微微曲起的身子转而挺直,收了笑,颔首朝品铭摇了摇手中茶盏,“有劳了。”
本就和语兮相似的声线,收笑后还带着些微微的沙哑,一瞬间便和记忆里的那道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钟鸣和品铭不由相视一眼,从前语兮也常在吩咐他们办差后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一次不落。这令他们这些下属奴才身份的人倍感肯定与信任。
这声音既让钟鸣和品铭都会恍惚,听在祁轩和明霍耳中更没道理联想不到。心神震动的同时,回味也逼人清醒。
祁轩轻咳一声掩饰情绪,瞥了眼面前的明霍,转念开口,“姑娘既在下这里的生意还没做完,那不如......”
“朗公子,没用完的时间奴家会折算成现银日后退还,今日不若就先这样吧?”不等祁轩完,洛筠已轻声接话。那淡淡的逐客意味让祁轩多少有些不悦,撇开自己就要跟他走了?
明霍眸底闪过一丝喜色,奈何不等他向洛筠走近,就听她同样不咸不淡的拒绝,“六爷今日也回吧,奴家累了,便不送你了。”
此言一出,让两位极优秀的男子都惊诧不已。一次就回绝了两个领域里最顶尖的男人,是这洛筠胆子太大,还是在她眼里他们也不过如此?
即便不知祁轩,明霍是谁当是没瞒过她的。区区烟花女子,哪来的底气这般作为?
原以为可坐等好戏的二人莫名在心里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一同转眸看向依然安坐的洛筠,丝毫不退让的姿态,逼迫她给出一个解释。
洛筠坦坦荡荡的由着更多的人打量自己,她仰头将茶水饮尽,随意撩拨着黏湿的面纱跃下高台。就势原地打理着自己的衣裙,然后抬起那双闪着鬼魅色调的眼眸,挑眉道,“不行吗?”
一句话,问住了两个人。
其实实在的,洛筠的诉求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是卫京排得上名号的清倌,便是有些脾性,她的地位也足够让她嚣张一把。只是从感情上来,中央的两个男人都不该被拒绝。
他们有条件让太多的人没法儿对他们不,除开那仅此一例的例外。
似乎是因为想到了同一个人,祁轩和明霍凝向那边侧身回取杯盏的女子,俱都没再多言。
洛筠信步将茶杯归于原位,回身之际,朝另一侧始终守在桌后没有动作的当先那人笑道,“六爷要回府了,好生伺候着。”言罢还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看身前的钟鸣二人。
不光两位主子,这是对跟着他们一道儿来的人都下了逐客令。
然后众人就看到洛筠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悠然自得的扶着楼梯回了二楼,好不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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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插曲过后,是一番引起后宫前朝乃至卫京全城的兵荒马乱。然而事件的主角,全程一副漫不经心的作壁上观,直到他的尘埃落定,诸饶大势已去。
祁轩再次见到洛筠不是在春熙楼,并非宫外,而是紫金宫内的赤雪殿。
殿名是洛筠定的,区区一块门牌匾额,祁轩没什么理由不应允。只是,为自己的宫宇取名,竟是洛筠答应入宫的唯一条件。
其实只要祁轩下旨,洛筠答不答应,压根儿无关紧要。仅仅是他传了一句话,她回应了此,那么便直接落实下来,仿佛那道旨意本就没有强人所难一般。
为什么会决定让她入宫呢?
因为她自己过的话,因为想把她当作语兮的影子强占到身边,又或者是因为,明霍临行前最后那句“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把她夺走”。
思及此,祁轩不由轻轻一笑,这一次,他当真不是为了和明霍置气。
他是皇帝,他要一个女子入宫从不需要什么理由,真要的话,只能洛筠恰好被明霍看中,她恰好复刻了语兮的气质,而她也恰好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日回宫之后,祁轩也思量了一番,洛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女人有时在男人眼里,真就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区别只在于,男人愿将这个女子用在一个怎样的场合罢了。
所以他下旨纳洛筠入宫,也并非是个单纯的决定。
有些事,他想看她做。
有些事,他想让她做。
其实祁轩也有意外,以明霍如今的势力,不会不知道他吩咐了钟鸣将洛筠安排进了明澈的瑞亲王府。
他给了洛筠一个状似合理的身份,抹去在春熙楼的一段,让她成为一个被皇帝无意撞见的幸运女人。王妃表姐的身份不多显贵,在一众宫妃中更算得年长,可也耐不住有他做靠山不是?
他没将洛筠的背景打点得没有丁点瑕疵,毕竟他要的是来日的“宠妃”,而非皇后。
至于来自背后的非议,如果洛筠应付不了,那只能她也不过如此。
还有那些个操心多时的人,似乎都很乐意看到他为洛筠的入宫花心思准备,就因为他貌似已不执着语兮了?可他若就此沉迷于语兮之外的这个洛筠,难道他们不会为语兮扼腕叹息?
祁轩偏头看了看跟在身后不远的品铭,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从他有决定至今,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反对。其中一部分是如后宫朝臣那般被他施压压了下去,还有一部分就是自语兮那儿留下的如品铭这样的旧人。
虽然不清楚他们是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出言阻拦,但祁轩知道,这个理由和他是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而同样异常的,是放下狠话后销声匿迹的明霍。
仿佛全不知情一般,他没来皇宫,没有质问,更未安排人将洛筠带走。那句不让他夺走的话犹在耳边,可事实却是他放任不管,形似退出。
难道洛筠的身份有假,是他特意布给他的诱饵?
可能虽有,但着实几率不大。
明明掌握着他的直接性命,绕这么大一圈,用女人败坏他的名声?如果他不上套呢?何况洛筠再得他欢心,冲她认识明霍这点,他就不会不对她有所防备。
复杂的手笔,实在不适合胜利者书写历史的规律。便是自己当年,也不过是编了个合理的故事罢了。
主殿殿门被自身后紧步上前的品铭推开,祁轩扫了眼被特意布置过的赤雪殿,黑眸转回,已摆手命所有人退下。
外殿没看到人影,祁轩抖了抖衣袖,直接缓步朝里间行去。然而才刚将里间收进眼底,就见女子斜倚桌边,葱白的手指正捻着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祁轩虽料想过洛筠不会乖乖在床榻边坐等他的到来,可此刻盖头扔在一边,旁若无饶用着点,半点仪态都不讲的女子,当真让祁轩都开始怀疑自己。
这洛筠,哪里有她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