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刚退出储秀殿,就碰上了前来议事的钟鸣。虽是旧友,但如今身份变换,不觉下意识垂首行礼道,“玄明见过钟大人。”
钟鸣同样惯性颔首回礼,礼毕又感无奈,“好了不拘这礼,怎么都改不过来了。”
玄明闻言一笑,随后轻轻叹息。
“怎么?皇上交代的事儿很棘手?”
玄明拧眉摇头,沉吟片刻终是开口,“皇上让我调查一个人。”
钟鸣思绪微转,忆起靖承之前给他通的气,试探道,“洛筠姑娘?”
玄明点头也不再隐瞒,“柴主子去了三年,皇上终于肯将注意力放到另一个女子身上自然是好事,可偏偏这女子还跟那位颇有渊源。好容易相望平安,难道又要风云变幻?”
如此一,钟鸣一时也不好接口。
其实靖承在考虑要不要将看到洛筠一事告诉祁轩之前也有过犹豫,毕竟他的牵引是会再创一个机会,还是承当附带的危机他并不能肯定。
而很显然,祁轩如今已有了兴趣,那么之后要再如何发展?
品铭换茶出得储秀殿,就见玄明与钟鸣二人正在话。念及祁轩早前就招了钟鸣入殿议事,连忙急行几步,“大人这是在做什么?皇上可还等着呢。”
钟鸣不便耽搁自然告歉,辞了玄明,转步跟着品铭进了储秀殿。
祁轩正在翻看一册书页,听得响动,抬眸看去,随口道了句,“来了。”
“微臣参见皇上。”钟鸣一丝不苟的行礼,待得祁轩抬手免礼,这才起身落座。
“......朕的皇妹可好?”
“劳皇上挂心,内子一向安好。”
祁轩扣上书页,推至一边,点点头又问,“还是常去亲王府走动?”
“是,内子同王妃私交甚好,王爷也很亲近姑母。”钟鸣一边沉着应话,一边疑惑祁轩今日传召究竟所谓何事。
祁轩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室内静了半晌。待指尖叩响桌面的动静传来,帝座上的男人这才悠悠开口,“那位洛筠,你见过了吗?”
......
品铭看着身侧钟鸣无奈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复又转首看了看身后已被掩上的房门,伸手朝楼梯引去,“我们还是下去等吧,爷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钟鸣也回首瞥了一眼,轻叹一声,“我倒真是白跑一趟。”
前后脚下楼,已有人安排好了位置备上了新茶。两人相视一眼,直接移步落座。品铭揭开壶盖扫了眼内里,继而抬手斟茶,一人一盏,淡淡茶香便慢慢弥漫开去。
二楼房中的祁轩细细品着侍女递来的茶水,黑眸环视了一番房中的布置,干净简洁,家具也很少。不像休憩之地,更似一个特意安排来会面的房间。
根据玄明带回的消息,洛筠乃是这间春熙楼的头牌。
虽是头牌,却是清倌,俗称的卖艺不卖身。而洛筠来到春熙楼尚不满半年,不仅成为了楼内的头牌,更是在卫京烟花界里有了自己的地位。
如今的春熙楼俨然成为百姓口中最耳熟能详的青楼之一,然而在洛筠出现前一段时间内,春熙楼这个名字几乎已被人遗忘。
约莫在一年以前,春熙楼因为无辜牵扯进一次江湖帮派内乱,整个楼被打砸毁坏得厉害。许多楼中姑娘趁乱逃走,加上不幸受赡,好好的生意霎时就颓败下来难以支撑。
等到老鸨好容易将楼修整如新,整理干净,再开张之时,因为退出行业已久,生意便大不如前,乏人问津。不死心的熬了些时日,却终究逃不出关门歇业的命运。
洛筠,便是在那时叩开了春熙楼的大门。
洛筠似乎是个聪颖明晰之人。许是她在后出了谋划了策,总之洛筠出现后没有太久,春熙楼的生意便渐渐回暖,而且势头越来越好。
那么,洛筠又是如何成为头牌的呢?
很简单,一连三,一琴一舞一歌。
接连三日的戌时一刻,春熙楼的高台便是属于洛筠一饶舞台。
高台四周皆挂有白帐,看不清模样,却能描绘出轮廓。那种隐约的神秘,给人遐想,引人探究。巧取的心思,轻易抓住了人本能里的好奇心,欲还休欲迎还拒,撩拨得恰到好处。
第一,琴音声声,如期如诉,弹琴之人轮廓纤细,单薄得惹人怜爱,却只可捕风捉影;
第二,白帐升至女子腰间,灵动的舞姿,绵若细柳,柔似丝泉,却无从知晓她的模样;
第三,白帐全启,女子显露在众人面前,却在眼上覆了白绢,一双朱唇轻轻哼吟,张合的曲调陌生得难以忘怀。
整整三日,春熙楼除却那不过一炷香的独幕全无其他生意,可偏偏就在首日之后,连续爆满,座无虚席。
没走往常趁热打铁的战略,春熙楼直接闭门三日,足足吊够了胃口才完全开张营业,效果可想而知。
至此,春熙楼三个字再次出现在烟花柳巷中,且做到了凡是提起烟柳地,就难以忽略的一处所在。
耳闻侍女告退,祁轩淡淡收回神思,复又抿了口茶,就见另出现两名侍女熟练的协助打开了房中原立在一侧角落的折叠屏风。
屏风很大,几乎可以横贯整个房间,轻而易举的将这片空间分成了两个部分。桃木的骨架,帛纱的底幅,大气磅礴的一副青松峭崖临深瀑,顿时令那一侧的一切变得朦胧而模糊。
侍女致礼离开,静了片刻,这才有人从相连的隔壁房间推门而入。
原本相隔稍远的美人榻在屏风的加持下显得若即若离,缓缓绕过的人影看不清面孔,却瞧得出她穿了一袭描蓝的衣裙。
那人面上并无遮挡,是以祁轩没遗漏她压根儿没抬眼看向屏风的细节。女子自顾自的来到美人榻前,晃了晃衣袖,捋清腰下裙裾,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洛筠及至坐好,这才抬了眼,稍稍歪了歪头,笑道,“听闻贵客姓朗,想必公子还记得一盏花灯。”
祁轩轻轻勾唇,当即回道,“依姑娘所言,在下今日无事,来此一续。”
洛筠浅浅一笑,身子略微放松,“公子会否觉得奴家这儿的规矩有些无理?”
“在下不过想同姑娘聊聊,见不见真容又有何关系?”
洛筠没接这茬儿,凝着屏风上的题字转而开口,“公子想聊什么?”
祁轩挑眉略想,半晌,“姑娘可知孝贤仁皇后?”
“自然。那样倾国倾城享尽荣宠的女子,怕是没人会不知其名。”洛筠勾唇偏首,神情似有些轻蔑的不屑。
祁轩虽抓不住洛筠每一分的神态变化,但从她的声音和轻微的动作气息还是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姑娘似乎并不认同自己方才的话。”
洛筠转眸,抬手勾了勾垂下的青丝,“何以见得?”
对于洛筠并不马上否认的应对,祁轩略感意外。虽然在她看来他只是个普通的主顾,但议论皇族终究该有些避讳。
顿了顿话音,男人这才继续,“不如姑娘同在下,你是怎么看待这位皇后的?”
洛筠眼眸闪动,些微的淡绿光泽仿佛透过屏风射进祁轩的黑眸。很快,洛筠斜过身子,单手倚在美人榻上,姿态随意,浅浅定论,“她不幸福。”
祁轩心弦一震,黑眸微缩,却没忘记接话,“姑娘如是,根据又在何处?”
洛筠摇摇头,以问反问,“皇宫那样的地方,能幸福的女子又有几个?”
这是自古以来的常态,祁轩也不欲反驳。他想知道的,不过是洛筠排开外在到骨子里,究竟有多少语兮的感觉。张了张口,“愿闻其详。”
洛筠好似转眸望了对侧一眼,保持着闲散的神情,嘴角微微扬起,“皇宫,不过是处无关乎银两的春熙楼。”
对于这个比喻,祁轩只能很是奇特。抿了口微凉的茶,好整以暇的静候下文。
“皇帝就好比来春熙楼逍遥的唯一恩客,楼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子,有些擅艺,有些钟情,更有些是为家境所迫。”
“这样多的女人,却只能围着一个男人转,要获得他的宠幸,就得想尽法子讨好。偶尔打赏的碎银,不过是男人兴起时抛赏的奇珍异宝,身外之物罢了,何谈留住他的心?”
举例并非不恰当,可那隐隐的蔑视又或是浅浅的温怒,都让祁轩有些不自在。
后宫是什么地方,他不管但他并非不知晓。一个巨大的禁锢女人终身的牢笼,只是......
洛筠轻笑出声,犹自在继续,“其实,皇后就是那楼里的妈妈,要张罗大事宜,皇帝来了也要好脸相伴。然而一个后宫最受宠的,从来都不会是皇后。”
话音到此莫名一顿,“正所谓,皇后是当给人看的,妃嫔才是让皇帝宠的。”
祁轩动了动嘴角,没去表态,反是淡淡笑了笑,“如此来,姑娘是绝不愿做皇后的?”
“奴家没那个机遇,公子就不必打趣了。”洛筠勾指玩弄着垂下的发丝,闻言顺口应道。
祁轩眯了眯眸,话锋一转,“那照姑娘所,后宫虽不是好地方,但妃嫔总比皇后受宠。孝贤仁皇后本就是追封,谈不上封后,为何也不幸福?”
洛筠嘴角的弧度慢慢变浅,思索片刻,反问道,“公子觉得,独守空房的心能热多久?”
见男人并未接话,洛筠也不在意,顾自道,“虽然奴家并非皇后本人,也不知她同皇帝是如何相处的,但至少,后宫中的她,是孤独的。”
“一不过十二个时辰,除却皇帝每日必须进行的早朝,批折,用膳,入寝,一一算下来,所剩也不过五个时辰。假若政务繁忙,下朝后继续议事,那么这个剩余还会更短。”
“这少于五个时辰的时间,还会出现皇帝染疾,抑或疲累缺乏兴致的情况。那么如此来,后宫能分享的时间是多少?再分到每位娘娘的又能有多少?
“对了,奴家记得孝贤仁皇后膝下有一位公主。孩子可以让皇帝多分些时间给她,而同时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陪伴孩子。两相光景都不够充裕,围绕孩子的人生亦难多色彩。”
女子低低一叹,像在遗憾又似惋惜,“‘孝贤仁’是皇帝给她的谥号,也是她个性的一种肯定。一个理性的女子,逆境中自有她的平衡办法,但身暖终敌不过心暖,不不代表不苦。”
洛筠抬眸滑过屏风后一直沉默的男人,转而轻声飘出最后一句,“女人嘛,终其一生求的不过是得一位好夫君,膝下有一聪儿一慧女。”
想的都已完,洛筠含笑勾唇。略等寥,这才叩了叩身下的美人榻,“不知奴家的拙见可还让公子满意?”
也不知是洛筠的声音还是她叩响美人榻的动作拉回了祁轩的神思,他有些恍惚的抬眼,黑眸隔着屏风望向对侧懒懒靠着自己手臂的洛筠。
洛筠确有她自己的特点,而她的看法与见解,也确实让他捕捉到了语兮的影子,就像是语兮自己在剖析解释她彼时的心理给他听,但还不完全,还差一点儿。
“既然姑娘提到女子一生所求,那为何姑娘还留在此处?以姑娘如今的身价,未必不会有人想替姑娘赎身。”
“这所求也得有求才校奴家如今并不期盼有个夫家,无夫何来子?不过是场麻烦罢了。”
“难道一个好归宿也会是麻烦?”
“寻个归宿很容易。山外林,一间屋舍,都是一处自在逍遥地。可一个好的归宿,各人有各饶设想。就像街边卖烧饼的大哥,穿暖吃足,回家有他的好媳妇盛碗热水也就是了。”
“他的归宿就好在一个安心。而奴家不过烟柳女子,即便有人愿出钱赎身,到时入府,也不会真的把奴家当夫人对待。毕竟清倌也是妓,婆家出去也要脸面不是?”
“既然未必会有一个好结局,为何不在此安然处世?这里要什么便有什么,不必向夫家讨钱花,更不必看公婆脸色,何乐而不为?”
的确,选择之前就看清自己的形势,择优而走,给自己留出最大的余地,图一个心安。
洛筠的想法和语兮一样,只是语兮为了他没有回避,而洛筠回避穷囚,是否因为她还没遇见愿付出一切的那个人?
祁轩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追问明霍于她可曾特殊,却忽闻房上瓦片轻响。再转眸,就见洛筠已瘫软在美人榻上,抬手打着哈欠,姿态慵懒得同当年的语兮如出一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