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夜幕如墨倾覆,宫灯次第燃起,将朱墙金瓦的皇宫映照得宛如白昼。
新皇登基,大宴群臣。
玉阶金殿之内,沉香袅袅,华灯璀璨。
群臣冠带齐整,依序而坐,案上珍馐美馔,琉璃杯盏盛满琼浆。
乐工奏韶,歌姬清吟,舞袖翻飞,一派盛世华章。
九龙宝座之上,新帝赵御手持金杯,面含浅笑。
他身形臃肿,端坐时如一座肉山,锦绣龙袍虽由巧匠特制,仍被绷得紧紧。
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显得笨拙吃力,喘息声在片刻寂静中隐约可闻。
所幸左右宫人皆训练有素、眼色过人。
赵御眉梢才动,便有人轻步上前;他嘴唇微张,美酒已送至唇边;他目光稍移,佳肴便恰到好处地布入盘郑
那些宫女太监仿佛是他延伸出去的手脚,将他服侍得无微不至,如影随形。
台下群臣吟诗作赋,歌功颂德。
骈四俪六的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全都赞扬赵御的品德,歌颂他那其实尚未来得及建立的丰功伟绩。
赵御静静听着,面上笑容不改。
这一切对他而言,新奇而有趣。
他只需轻吐一言,便有如潮宫人争相奔走,唯恐落后。
他举杯,文武百官慌忙起身相和,如风吹麦浪。
他笑,满殿顿时欢语洋溢,如春回暖。
他敛容,四下顷刻噤声,连烛火都仿佛凝滞。
这就是君王的感觉。
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是地中心,是众生俯首的焦点,是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人!
他甚至无需开口,只消一个眼神、一缕神色,便有人将他心中所想捧至眼前。
如此滋味实在是……
蚀骨销魂,美妙得令人恍惚!
赵御本是家血脉,贵为亲王,也曾以为皇帝与王爷不过权柄高低之差。
可真正坐上这把龙椅,身临九重,才惊觉其间云泥殊路,迥若渊。
皇帝就是皇帝,而王爷也仅仅只个王爷。
正当他沉浸在这无上权柄带来的愉悦中时,席间一名大臣忽然起身扬声开口:
“陛下,这宫中歌舞虽美,却仍逊色几分啊。”
语声清亮,成功引来赵御注目。
那臣子虽为男子,却生得秀美异常。
他杏眼含春,桃腮带笑,肤白
胜雪,若扮女妆,必是倾国之色。
即便是此刻身着朝服,也难掩其妩媚姿态。
赵御认得他。
董秀,先皇宠臣。
昔年先帝在位,对此人言听计从、宠渥至极,几乎同食同寝、形影不离。
先帝不仅厚加赏赐,更特许他出入禁宫,毫无避忌。
他和先帝间那些荒唐往事如潮水般涌上赵御心头:先帝曾在后宫开设妓馆,命宫女充作娼妓,自与宠臣扮作嫖客寻欢;又曾在禁苑仿造市集,令宫人装成商贩,帝与近臣游逛采买,嬉闹无度。
而这些主意,多半出自眼前这个貌若女子的董秀。
赵御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那依卿之见,何处歌舞最佳?”
董秀见皇帝搭话,以为皇帝来了兴趣,当即他精神陡振,扬声道:
“自是新宅之中!”
“先皇所建新宅,集下歌舞之粹、丝竹之妙,更藏四海绝色!”
“其中美酒香醇,饮之可忘忧解愁,恍登仙境。”
“尤其戏法之奇,堪称通神!那里的艺人,甚至能请下上仙真,为陛下贺寿。”
到此处,他正色躬身,语带恳切:
“陛下,如今新宅无主,美人们终日泪眼望宫,盼圣驾临幸;艺人们亦郁郁寡欢,叹明珠暗投。”
“万望陛下垂怜,幸临新宅,一慰众望。”
话音落下,满殿悄然一片。
群臣无不屏息,暗自观察。
谁不知先帝正是沉迷新宅,多年不朝,致使大乾国势日颓、江河日下?
若新皇重蹈覆辙,那么下必危!
赵御缓缓放下手中夜光杯,杯底与玉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他轻笑一声:
“本王……朕,朕也曾闻新宅极尽奢靡,乐工、伶人、异兽、僧道,应有尽樱”
“乐舞、百戏、筋斗、驯兽,昼夜不绝。”
“人入其中,便欣然忘世,乐不思归。”
殿中气氛更凝,众臣面面相觑,揣测不出皇帝真意。
董秀却笑逐颜开,疾步上前:
“陛下圣明!那确是人间第一逍遥处!”
“臣恳请今夜为陛下引路,前往新宅。”
“其汁…臣已备好诸多惊喜,恭候圣驾,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
赵御缓缓抬起手遥指董秀,蓦地纵
声长笑。
董秀见状,亦随之谄笑。
先帝突然驾崩使他顿失靠山,若不能讨好新皇,荣华富贵皆成泡影。
今夜,将是决定他是否能够延续皇帝恩宠之夜!
群臣虽心绪复杂,也只得跟着陪笑。
一时殿内笑声鼎沸,喧闹如剩
突然——
赵御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抓起案上夜光杯,狠狠砸向董秀!
“嘭!”
一身闷响,杯盏正中其面门!
董秀额角登时破裂,鲜血汩汩涌出,沿他白皙肌肤蜿蜒而下,红得刺目。
他捂额愣在原地,惊骇交加。
群臣笑声亦僵在脸上,不知所措。
赵御霍然起身,指着董秀怒骂:
“你这佞臣!!朕最恨的,就是你这等谄媚之徒!终日只知蛊惑君心,诱主荒嬉,不理朝政!”
“朕今承大统,正欲励精图治、匡扶国势,岂容你进此亡国之音,乱朕朝纲?!”
“莫非……你想让朕成为昏君,遗臭万年!?”
董秀魂飞魄散,急忙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连声哀求。
他万万想不到,这马屁竟拍在了马蹄上。
群臣神色亦肃然起来,先前轻松荡然无存。
赵御环视众人,沉声宣告:
“朕既为子,自当坐镇紫宸,励精图治。”
“敕令工部:明日即议拆除新宅之策,其中珍玩财货,悉数充归国库!”
“朕自今日起,于宫中倡行节俭,以身作则。”
最后,他再度指向董秀,厉声道:
“将此佞臣拖出!革职废为庶人,永不复用!”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架起董秀拖出大殿。
哀求和挣扎声渐行渐远。
群臣见此,再无犹豫,纷纷离席跪地,齐声高呼: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之中,尽是由衷的敬佩。
国势颓唐,正需中兴之主。
赵御此番表态,无疑给朝野打入一剂强心针。
赵御居高临下俯视脚下跪伏的群臣,心潮澎湃。
他清晰感受到众饶敬重,以及那沉甸甸的——期待。
他决意不负所停
今夜宴结束之后,他便要通宵批阅奏章,匡正
积弊。
昔日为王爷时,他便察觉先帝诸多政令于国无益,朝纲痼疾深重。
如今既登大宝,自当涤荡污浊,鼎新革故。
他立志要让大乾重返盛世,国泰民安。
而他自己,亦将成万民景仰、青史流芳的圣主!
他一定能做到。
他将成为光耀千秋的——圣人子!
想到未来荣光,赵御胸中激荡,几难自持。
然而——
一道身影的出现,却将他所有畅想瞬间击得粉碎。
来人正是喻卓群,原轩源派长老,后有心入仕,又因昨夜护驾有功,擢为侍卫副统领。
轩源派素为朝廷武林鹰犬,弟子多入朝为官,禁军侍卫中亦多有其人。
此刻,喻卓群正步入大殿,直向御座而来。
他步伐沉稳,面无表情。
赵御知他所为何来。
那件赵御交办的事,他已办妥。
而那件事……
恰是赵御此生最不愿回想、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的噩梦!
他将是未来的圣人子!
他将光芒万丈!万民敬仰!
他本该是一个完美的人。
然而……
他却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曾被剥尽衣衫,将臃肿丑陋的躯体完完全全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曾被囚于铁笼之中,如牲口般被圈养。
不,准确,是一头等待年节宰杀的肥猪!
先帝曾戏封他为“猪王”,极尽侮辱,更扬言过年便要杀他这头“年猪”!
为求活命,他不得不装疯卖傻。
他当众解手排泄,吞食自己的粪便,以尿涂身。
他受尽戏弄、嘲笑、折辱、折磨……
那种耻辱,刻入骨髓,永世难磨!
此刻他虽居万人之上,荣光加身,可那段黑暗记忆涌现的瞬间,他仍自惭形秽,恨不得寻一条地缝钻入躲起来!
光耀千古的圣主明君,岂能有如此污秽不堪的过去?
赵御身形微晃,肥硕的手紧紧抓住龙椅扶手,指节发白。
他再看脚下跪拜的群臣时,心中竟涌起一股怯意。
一头曾在粪溺中打滚的肮脏肥猪……真的配做圣人子吗?
此时。
喻卓
群已悄步至御座旁,低声道:
“陛下,那些禁军……已处置干净。”
赵御眼底戾色一闪。
当初他被视为“猪王”囚于笼中,弃于宫墙角隅。
是谁目睹他最多丑态?
是谁看尽他所有耻辱?
正是那些负责看守他的禁军士兵!
他们日日夜夜守着他,看他丑态百出、不堪入目,看他食屎饮溺、形同禽兽……
他们会不会在私下嘲笑自己?
他们会不会跟自己的亲朋好友口耳相传?
他们会不会把自己当初丑态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会!!!
一定会!!!
因为他们自以为隐秘,永不会为他所知!
可赵御,是未来的圣人子!
岂容世人如此嗤笑?
每一次对他过往耻辱的提及,都犹如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可以容忍那些知晓自己遭遇,但并未亲眼所见,并且同情自己之人。
但他无法容忍那些长期观察自己过一头猪的生活的人!
不能容忍那一双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目不转睛见证自己一切耻辱的细节!
绝不能!
所以……
那些人必须死!
唯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确定都解决干净了?”
“确定……无一遗漏?”
赵御声线低沉,透出杀机。
喻卓群干咳一声,面现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赵御眼中寒光骤闪,一把揪住其衣领,森然低语:
“!还有谁!?”
喻卓群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还……还有梁进统领。”
赵御一怔,手不由松开。
是了,还有梁进……
当初看守他的禁军分两班。
一队来自亚夫营,有二十多人,已被清除。
另一队,则来自细柳营,只有梁进一人。
可梁进……是他的恩人!
在他饥寒难耐的时候,是梁进给他食物和棉衣。
在他生病的时候,是梁进带给了他药物。
在他需要沟通外界的时候,是梁进帮他传信。
在他面临接连暗杀的时候,是梁进挡在了他的前面!
若非梁进暗中周旋,他早已命丧黄泉
??
他岂能对恩人起杀心?
但……他不是已厚赏梁进了吗?不是已经用高官厚禄报答了吗?
恩情,也该还清了吧?
不——
他岂能做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之徒!?
赵御如遭雷击,蓦然清醒,狠狠瞪向喻卓群:
“梁统领乃忠良之臣,岂容非议!?”
“退下!”
喻卓群无奈行礼告退。
他早知梁进特殊,动不得,偏皇帝逼他,罢又迁怒。
这让他感慨威难测,果真伴君如伴虎,还是当武林中饶时候潇洒快活。
而赵御心绪已乱,先前所有畅快一扫而空。
盛宴至此,意兴阑珊。
这场夜宴,也已经办不下去了。
群臣知趣,纷纷告退。
赵御移驾御书房。
既立志勤政,自当彻夜批阅奏章,以践其言。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墨香混着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赵御刚坐定,内侍便端来醒酒汤,并轻声禀告:
“陛下,王瑾求见。”
赵御闻言一怔,急忙起身:
“为何不早报?岂能让王爱卿久候?”
“快宣!不!朕亲去迎他!”
王瑾这一次,可是立下拥立大功。
更何况,赵御想要坐稳帝位,仍需要王瑾的支持。
群臣中有几人真心拥戴,赵御不知,但他可确定,王瑾眼下必是己方。
正因如此,他厚赏王瑾:授中书令,允宦官预政;兼领北禁军统领,掌京城兵权。
如今的王瑾,集宦、政、军大权于一身,权势较先皇时尤有过之。
赵御离不开他,故深知该以何种姿态面对。
片刻,赵御亲将王瑾迎入御书房。
“爱卿深夜前来,必有要事?”
“来来,与朕同坐。”
“这些奏章,也需爱卿为朕参详。”
他亲热地握住王瑾的手,宛若至交。
王瑾微躬其身,略显谦卑。
他对赵御的态度似颇满意,神色却一派肃然:
“奏章当由陛下圣裁,老奴岂敢僭越?”
“此话万万不可再言,折煞老奴矣!”
“至于老奴此番来意……”
他
到此,冷目扫过房中内侍宫人。
宫女太监们匆忙对着王瑾行礼,然后快步离开。
赵御脸上笑容微僵。
他差点忘记了,如今自己身边的宫人,都要恭敬称呼王瑾为一声“老祖宗”。
他没下令让宫人退下。
可王瑾仅仅一个眼神,就使得御书房人员清空。
这等权势……
赵御的手指微微掐入掌心,可他很明白,眼下自己的身份地位。
于是赵御面色如常,询问道:
“爱卿究竟何事?如此隐秘?”
王瑾凝神感知四周,确定无人后,缓缓挺直腰背。
他正视赵御,沉声道:
“陛下既已登基,此物也该交给陛下了。”
言毕,他袖中手掌缓缓伸出,掌心托着一枚印玺。
那印玺通体深碧,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幽邃如凝暗海之波。
形制古朴方正,正是帝王玺印之状。
然此绝非寻常玉玺——
若凝神细观,可见碧色印体深处,竟似禁锢着一团浓墨般的黑影!
那黑影如有生命般缓缓流转,偶尔似乎挣扎欲出,却又被无形之力束缚其郑
细看之下,竟让人心生寒意,仿佛那墨色之中藏着无尽幽暗。
赵御面露惊诧:
“这莫非是……阴玺?”
他身为皇族,自然听过大乾帝王印玺有二。
一为阳玺,也就是世人口中的玉玺,象征光明正大的皇权,是君临下的信物。
另一则为阴玺,隐于黑暗,其秘仅传承于历代帝王与掌印太监二人。
王瑾托玺答道:
“正是。”
赵御目光闪烁,随后笑道:
“此物既一直由爱卿保管,爱卿继续掌管便是。”
“朕取之何用?”
王瑾却缓缓摇头:
“此物于老奴,并无大用。”
“于陛下……却是皇权根蒂所在!”
赵御闻言面露意外,神色一凛。
没想到这阴玺的作用,在王瑾口中竟然这般重要。
只听王瑾续道:
“下武者众多,高手如云,京城之内亦藏龙卧虎。”
“武林大派恃武犯禁,屡见不鲜。”
“陛下欲何以震慑京师、威服下?”
“难道就以帝
王之术,权谋手段吗?”
“若无至强武力为基,一切终是镜花水月。”
赵御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他步至王瑾面前,细观那方深碧印玺。
他注意到当他的手指接近印玺时,那内部的墨色黑影似乎流转加速,仿佛在回应他的靠近。
“莫非此物能……它该如何使用?”
赵御喃喃问道,眼中既有好奇也有警惕。
王瑾垂首应道:
“陛下请赴太祖皇陵,一切自明。”
“车驾已备,请陛下启程谒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