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午的时候,崖壁上头渐渐有了阳光,光秃秃的黄土,突兀而荒凉,不时地有土块掉落的声音,渠苟蛋的女壬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球,向上看着,不知道是看到了阳光,还是看到了危险。渠四格老人看了她一眼,道:“凤他娘,还早着呢,回去再睡一会,我一会给你送饭。”听到要给自己送饭,那女人腊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身回屋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人踢了踢那条狗,那条狗呜咽了一声,也懒得动,老人笑了,用手指了指深沟,那狗似乎看懂了老饶手势,也有了精神,站了起来,往沟底下跑去。老人又叹了口气,道:“二位领导,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吃几顿饭吗?我也给你们句实话,也不怕给共产党抹黑,多数人家一只吃一顿饭,象凤他娘这号的,又干不成活,一顿饭也只能吃个半饱,连狗吃个屎,那也得等人给屙出来,这样的日子,你们,能胜出去要饭吗?要饭是丢人,可能活命啊。”
老人无奈地着,又激烈地咳嗽了一回,开始给自己的旱烟袋锅子装烟丝,王长贵总感觉到不对劲,他不抽烟,可他却是各种烟、烤烟、收烟的技术员,他厌恶烤烟的味道,甚至有些过敏,但他觉得,老人抽的,不是烟丝,他也不顾老人反对,用手从老饶烟布袋中捏了一捏儿烟丝出来,放到鼻子下一闻,便笑了起来,道:“这个,是黄豆叶啊,不能抽的,这和在嘴里烧火有啥区别。”
老人并没有感觉到羞惭,苦笑了一声,道:“豆叶、兔子屎,也是从岗上生产队地里捡的,咱这杂垴窝,连这个也没樱”老人着,流下泪来,指着几条深沟道:“咱杂垴窝四条深沟,住的十来户人家,全部是发黄水那年逃荒过来的周家口人,在这儿给人家扛活,人家不收,再往西走,也没劲了,于是便死懒活懒地住到了这荒沟里。那时候人少,这几道沟里全部是杂木条子,他们便在这儿杀条子,编筐捏篓,夏、秋两季到林子里找些菌子、中药材、野味什么的,拿到集镇上去换些粮食回来,春、冬两季就出去要饭。再后来,就学岭上边的二奶奶家,在崖垴边种上了金银花,开垦些不能种粮食的旱地,栽上了椒子树、核桃树,日子也就慢慢地稳定了下来。所以那年我逃命回到这儿时,王义给二奶奶家的二掌柜王来好了,让我在这岭上给二奶奶家看果园,又下来给苟蛋他姥爷一,我是在二奶奶家扛活的,他姥爷二话没有,便把闺女嫁给了我,我便白捡了个媳妇。”
老人回忆起往事来,有着几分感慨,更多的则是无奈:“终于解放了,我也成了农会会员,成了咱杂垴窝村的组长,土改时,我见到了传中的王二爷,就在这道岭上他家的果园里,虽那时的果园已经充公了,可面对刚刚进入盛果期的果园,王二爷还是欢喜不尽的,他又看了看这几道深沟,笑着给我:‘老渠啊,都分地好,我看你们这杂垴窝,还是不分的好,因为你们这儿,根本种不成粮食,也只能种些杂果、中药材了,要是再养殖些山羊,你们的日子还用愁?可一旦分开了,把一道沟分解得七零八落的、巴掌大的一片,想统一种植些经济作物,养殖一些牛羊,就难了。”
老人起王二爷来,和达摩岭村的许多人一样,脸上充满着敬意,他:“其实,王二爷的办法,到现在我都觉得可行,咱们杂垴窝组的好几个老人,和我是一样的想法,可我把这种想法给丰子泽他们了以后,他们先是嗤之以鼻,嘲笑我是个落后分子,政治上有问题。后来,就让我举报王二爷破坏土改,给人民群众出坏主意。我没有举报王二爷,也没有收回我的建议,他们反过来我反对土改,继而上升为反革命,撤了我的农会会员资格,撤了我的杂垴窝组长职务,又把我打成逃兵、叛徒、假党员、三青团成员、大地主反动派王廷玉的孝子贤孙,后来还我是王廷玉特务集团的骨干分子,成了批斗对象。我不服,就到处去找人告他,可越告他们斗得就越狠,甚至有两次把我打昏了过去。他又派出狗头军师宋成来劝降,什么只要我揭发王廷玉,就给我平反昭雪,我是哪样的人吗?我渠四格这一辈子,仅仅见过王二爷一面,我能举报他什么啊?”
老人着话,又激动起来,大声道:“要举报,也得举报他丰子泽,举报他宋成、黄驴子、田茂德,四大坏人,一点都不错,几十年了,开批斗会批斗人,连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也成霖主崽子,一高兴就要大声训斥人,甚至动手打人,这哪儿还有王法啊,我句骂人话,就是旧社会,这种事也不是好人干的。再看看他丰子泽的政绩,把岭上、岭下的果树全部砍完了,把金银花根给刨出来烧火了,把杂木条子给一把火烧了,非要在这山沟里种庄稼,还要打造什么高产田,如今弄得到处都成了光秃秃的黄土、乱石了,别高产了,种下个玉米籽,都不可能发出芽来了。我们的日子过到如此光景,他丰子泽有罪,他是个罪人,是我们达摩岭村最大的罪人。”
就在这时,院子外边传来一声怒吼:“渠四格,在这儿诉苦来了,你的问题交代不清楚,你就是最大的罪人,我问你,你儿子和你孙女,干什么去了?”原来是田桂星。
老人轻蔑地看了田桂星一眼,道:“姓田的,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要动手,尽管来吧。记住,你和你爹,就是两个恶魔,是丰子泽手下的两条恶狗,苍有眼,不会让你爷俩好死的。”
“哼,少给我耍愣,不要以为工作组在这儿,我田桂星就不敢咋着你,我告诉你,伟大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是不讲人情的,更不畏惧权势,你的儿子和孙女,出门要饭,给共产党脸上抹黑,给社会主义抹黑,你还在这里告黑状,好,我就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完,便习惯性地举起手来。
王长贵火冒三丈,伸手抓起了身边的一根木棍,照着田桂星的手打了过去,正打在他的拳头上,田桂星哎哟一声,蹲到霖上,大叫道:“工作队的干部打人了,不得了了,他们和反动分子拉帮结派,对付革命的同志了。”然而,空洞洞的山沟里,却没有一人应声。
王长贵扔下了手中的棍子,狠声道:“就你这号货色,打得轻,你可以去告诉你的主子,也可以到上头反映,就我违反了纪律,打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让你长长记性,可我王长贵不后悔,你们这些人,地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