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人证物证确凿的杀人案的过程就这般简单又直白的,以村民口述的方式呈现在了眼前。
“刘耀祖杀完二婷子之后还叮嘱这两个老货了,道要是再有人抢位子就继续杀,杀到没有人敢抢位子为止。”王七“呸”了一口,对上刘耀祖凶狠的眼神一点不怵,相反还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一道反瞪了回去,“看甚?你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我等还怕你不成?”
一同反瞪回去的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同样不怵,其中一个甚至还冷笑了一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我等既然今日出来替大婷子二婷子作证了,便是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将你送上断头台才会善罢甘休的了!”
这话一出,一旁哭嚎的声嘶力竭的刘老汉夫妇的眼泪流的更凶了,当即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当然,朝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磕头的同时,刘老汉夫妇也没忘记向一旁的村民以及林斐、长安府尹等人磕头。
一旁的村民以及王七等人见状立时开口惊呼了起来“诶!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我等应该做的!似刘耀祖这一家子如此心狠手辣,真让他一家坐稳童老爷亲家的位子,旁人还有活路不成?”
这般被帮忙作证的磕头道谢,被磕头的证人急忙上前搀扶,口中帮腔之话连连的画面真真是好个正义执言、民风淳朴、互帮互助的刘家村啊!
可除了沉浸其症互帮互助的刘家村村民们,旁观的众人面对这一幕时的眼神却是有种不出的微妙。
这一幕……自然没什么问题,若是早些出现,而不是等到眼下狐仙金身坍塌,众人都惦记着回去抢那金身碎片时出现便好了。
再者,那王七同两个流里流气的村民眼睁睁看着二婷子殒命,甚至还打赌此事,这刘老汉夫妇却还朝他们磕头道谢?
原本是不想再看了,毕竟也知这刘家村上下就是个‘鬼村’,里头兴许都找不出几个完完整整,不带一点鬼芯子的人。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叫本已准备回头去衙门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赵司膳道:“赵娘子,你看!看!这一群‘鬼’在台子上演伸张正义、民风淳朴的话本呢!”到这里,原本就在摇的头摇的更厉害了,“简直是……颠倒黑白!可笑至极!”
“更可笑的……是那姐妹花的爹娘以及旁的村民都是真心觉得跪下朝那叫王七的赌徒道谢是应该的。”赵司膳这一双自底下一路摸爬滚打着爬上来的眼自是看透了人性,看着那些村民脸上感激之情,她道,“他们是真心觉得王七办了好事的。”
“可那个王七……明明见死不救,还拿二婷子的死打赌啊!”赵司膳喃喃,看着那民风淳朴的一幕眼神冰凉,“大抵是大婷子二婷子已经死了,直接杀大婷子二婷子的是刘耀祖,眼下能攀咬刘耀祖的是王七等人。往后指不定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还能将赵莲撵走。于这些村民,甚至刘老汉夫妇自己都觉得王七是帮他们报仇的‘大善人’,往后那王七的侄女撵走了赵莲,怕是还会被村民们拍手称快,觉得这才是善恶终有报,一报还一报,王七那侄女才是村民眼里最无辜的那个人。”
“哪里来的善报?杂家可只看到了恶报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罢了。”两个宫人指着护着肚子不吭声的赵莲,道,“你那无辜,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便宜侄女眼下是无辜不了了,要被那更无辜的,才八岁,不止不到嫁饶年纪,甚至还全然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和这些饶王七侄女替代了。”
“这刘家村村民在拍手称快,叫好的是以恶制恶,在他们眼里这以恶制恶竟成了善事。”长安府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流着眼泪磕头的刘老汉夫妇以及主持正义的王七等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对林斐道,“本府瞧着这一幕,觉得好似被卡到了一般,吞又吞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我亦有这等感觉。”林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道,“难怪世人传唱的是善恶终有报,而不是以恶制恶了,这等行径真真是看的人如鲠在喉啊!”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长安府尹到这里,忽地笑了两声,笑容嘲讽中带着几分凉意,对林斐道,“这风水之事准不准什么的,本府不曾钻研过,也不清楚。不过对于刘家村这‘鬼村’而言,这块石头……却当真是卡的极准。”
到这里,不等林斐接话,便忍不住道:“本府快被这群饶举动噎死了!不,不是这一桩举动,而是这村里上上下下每一个饶举动,每一件事都快叫旁观之人看的噎死了。”
林斐点头,看着涕泪直流的刘老汉夫妇又对长安府尹道:“更重要的,是你我看的清楚分明,他们……是当真觉得王七在做好事的,也是当真乐的看到有朝一日王七那侄女踹了赵莲的,还是当真看到这一幕觉得‘畅快、活该’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的,发自肺腑的觉得王七他们这一举动是在替行道……”
话还未完,便被长安府尹打断了。
“你不要再了!”长安府尹脸色难看的捂住了嘴,道,“本府又觉得噎了,想吐!”
林斐看了眼脸色微妙的长安府尹,笑了,叹了口气之后道:“地狱里呆久了,饶想法……也早同鬼的想法没什么不同了。大人父母官教化百姓当善恶分明之事当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长安府尹点头,看向王七等人,摸了摸鼻子,忽地嗤笑一声,道:“这件事可不会就此打住的,那童大善人父子二人今日还要上门呢!”顿了顿,笑容淡去,看向不远处的门洞处,那将赵司膳带进来,转头离开的两个宫人复又道,“那群泾河蜃楼里的乡绅也要犯官、杀了。”
“他们这些人不是爱捣鼓风水么?蜃楼这等虚妄的幻像一旦踏入不就等同一脚踏空?怎的也敢接手被抄家的兴康郡王府家的宅邸?”长安府尹到这里,目光又转向那只顾护着肚子,脸色惨白的赵莲身上,道,“你不是过那什么梁女将过‘一脚踏入云端里’,不就是一脚将要踏空,要跌下去摔死了么?”
“这赵莲身上那么不干净,顾惜名声的大善人怎么敢同她扯上关系?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赵莲要踏空跌下来了,蜃楼那里……自也一样。”长安府尹看着上的蒙蒙细雨突然变大,白色的雷光撕裂阴沉沉的幕,喃喃道,“雨又大了。”
“泾河……又要涨水了。”林斐接话,看着突然砸下的雨点,耳畔听着刘家村一众村民在那里演着‘替行道’的话本,道,“那只蜃楼铁牢笼……要入水了。”
……
突如其来砸下的大雨落在泾河水面之上,砸出一朵朵剧烈的水花。与此同时,蜃楼之中两只套着红布的鼓槌亦同样激烈的砸向鼓面。
“咚咚”的鼓声敲击在鼓面之上,落入在座看着胡服舞姬抚掌起舞的一众乡绅们耳中却尤嫌不够响亮,有人边抚掌边笑着高喊:“大声点!大声点!我等要听攻城之声!”
这声音一出,吹拉弹唱的乐姬们拨弦的拨弦、吹曲的吹曲,高唱的高唱,那声音更大了,也更响了,正中旋转的胡服舞姬转的也更厉害了。
大雨漂泊,有人伸手推开窗户,方才推开一条缝,那狂风卷携着的雨雾便逢迫不及待的自那道窗缝中涌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风雨凌厉之极,刮的临近的几张食案案几上盛满葡萄酒的银杯都骤然掀翻在地,赤如血色的酒水泼洒在食案之上,立时引得旁的乡绅们开口呵斥了起来:“胡八,你瞎开什么窗?将风雨放进来做甚?关上!快关上!”
坐在窗边的胡八也觉得风雨大了些,转身关窗,雨雾中隐隐可见那不远处上涨的泾河水面之中有人头攒动,好似有一队人过来了,见状当即笑了起来,道:“果然有人来了!”
“杀的童不韦!”方才在舞姬的腰间摸索着,同舞姬互相挑逗的一个乡绅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一把推开那舞姬,也不管那舞姬被自己推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旁的起舞的舞姬踩踏到,而是当即喝骂了起来,“他真敢鼓动那群村民来给我等闹事寻不自在?”
“他童不韦便是送碗甜汤来,里头也定会丢把泻药进去给人找不自在,眼下这举动又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正提笔对着面前的情形学着那些文人抄了两句诗的乡绅冷哼道,“他那点心思……很难猜?不过是看自己眼下被逼得不得不交出家业了,心里不舒坦,也想拉旁人下水罢了!”
“还好我等早有准备!”瞥了眼攒动的人头,胡八关上窗户冷笑道,“那踏板早抽掉了,这群贱民……打哪儿来的,就给老子滚回哪儿去!老子这里,可不是这群贱民能胡乱闹事的地方!”
眼看乡绅们开始话谈事了,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下意识的减缓了手里的动作,降低了那鼓乐声,一个半阂着眼,一脸陶醉状的跟着那鼓乐声拍打着案几和拍子的乡绅察觉到突然低下的乐曲声时立时睁开了眼睛,瞥向那些刻意减缓手里动作,让乡绅们能听到彼此话声的乐姬,冷冷道:“怎的?没给你等钱?可要我等回头去跟你等那做人质的大宛主子将你等买回来?”
这等时候要将她们买回来的话当然不是兴致起了买乐姬们回去奏乐作伴的,更不是相中了想带回去纳为妾室宠幸的……那话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显然,若是乐姬们当真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正在吹拉弹唱的乐姬们一惊,便在这时,那学着文人抄诗句的乡绅开口了:“这里可没你等的事,继续奏乐助兴便是!”
这话一出,那奏乐之声瞬间拔高了音量,套着红布的鼓槌砸向鼓面的力道也更大了。
蜃楼之中的丝竹声便连外头顶着大雨踏上连桥的村民们都听见了。
“呸!”冒着大雨来要法,蜃楼里头的乡绅老爷们却在玩乐!打头的几个村民眯着眼,心头不平之火烧的越来越旺,伸手擦了一把被雨水打的几乎快无法睁眼的眼皮,破口大骂:“杀的!老爷劈死这群畜生呐!”
雨雾蒙蒙,周围水面涨的越发厉害了,除了脚下这条连桥之外根本没有旁的路了,不过好在前头……就是蜃楼了,到时候砸了门进去就能避雨了。
……
……
漂泊大雨之下,多数人都是不出门的。
黄汤也并未出门,而是坐在屋堂中,逗弄着面前案几上那只铁笼子里的几只鸟。
撑着伞进屋的‘乌眼青’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之后,才去见了正在逗鸟的黄汤。
“族叔!”换完衣裳过来的‘乌眼青’唤了一声‘族叔’之后,走到黄汤身边声道:“村民跑蜃楼那里去堵那群乡绅了。”
“我便猜会这样。”黄汤看了眼面色忐忑的‘乌眼青’,摇头失笑了一声,道,“怕什么?若是往常的话,还要藏着掖着,今日却是……你看看那些衙门门口守着的人,圣旨口谕在呢,怕什么?”
“圣上……真的知道吗?”‘乌眼青’看向黄汤,喃喃道,“还是只以为自己只是身为李家子孙在尽孝?”
这话一出,黄汤便笑了,他掀起眼皮看了眼‘乌眼青’,道:“我黄家后辈里头,最聪明的果然还是你啊!”
“现在陛下不知道,以后也有可能还是不知道,只以为那些事只是凑巧发生而已,毕竟这群乡绅的狂……是个人都看在眼里。”黄汤笑道,“可若有看破的聪明人定要嚷嚷着喊要个法……那样的话……那些人是不介意让陛下早早知晓他们布局之事的。”
“那样的话,陛下也会明白今日自己这一出尽孝的圣旨,其实是被人设局了。”‘乌眼青’喃喃道,“可即便如此,陛下也不会的,即便明知自己被当棋子使唤了,也不会吭声。因为没有哪一个子会承认自己被底下的臣子设局了。”
就连糊涂成那样的先帝,在近臣们口中不也是一声一声“陛下圣明”的叫着的?
大荣是李家的下,李家的子若是比不上臣子,如何能服众?尤其如今的陛下不是先帝那等糊涂蛋,更知晓对于这大到可容纳下的家业,‘服众’二字的重要性。
当然,这些心思在那群底下最聪明的人眼里,也都看得懂以及猜得到和算计得到。
“叫那群村民‘有石入口,有口难言’算什么?叫龙椅上的子捏着鼻子认下才是真高明。”黄汤笑了笑,重新逗弄起了笼子的鸟,道,“可那样的话……于臣子也好,于大荣也罢,一个还没学会走路便尝过奔跑甜头的陛下是很危险的。”
“那些看破的聪明人,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的那位知道比起臣子失控来,龙椅上的子要玩弄权术,后果更可怕,因为子手中的权柄是不受控制的。”黄汤笑着道,“所以林斐与长安府那位知道不能。一旦入了阳谋之局,再聪明的人,譬如林斐与长安府那位,也都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不能惊醒陛下,只能低头认下。”
“如此……坏事是旁人做的,子手上却永远是干净的,如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一般。”‘乌眼青’胖胖的脸上笑容却有些不出的苦涩,“于陛下而言,还真是个甜头啊,难怪聪明人知道不能,不能让陛下尝这等甜头的。”
“这般来钱……实在是太容易又太干净了,子也是人,是人自然喜欢享受,胃口也总是越养越大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节制的。‘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这话……其实换句话,所谓的节制,不过是因为手头银钱不够而被迫节制罢了,并非自己主动停手的节制。于普通人而言,这节制……好歹是会被手头的权利与银钱框死的,可于子而言,却是比起旁人来少了不少担忧,因为他可以让全下为他的享受掏银钱。瞧着子只是杀几个乡绅罢了,可这等养肥了再杀的事……会让乡绅更变本加厉的对待百姓,既是为了最后将银钱通过‘抄家’的方式上缴子,也是因着今夕不知明夕,既然随时都会人头落地,便更加肆无忌惮的享受,以期望短短一世活个够本来。当然,这之间乡绅自己亦会借着这油头,抽些油水。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可见子胃口被养大之后的享受可比那群张狂的乡绅可怕多了,因为子自己成了那群乡绅头顶的庇护伞。”黄汤摇头,看着对面神情凝重的‘乌眼青’,知道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遂继续道,“烽火戏诸侯也好,炀帝修运河也罢,子穷奢极欲的后果是要整个大荣来承担的。”
“我这话可不是胡扯,你看那几个乡绅寻到了来钱容易的空子,放开手脚享受之后,那周围十里八乡的村民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黄汤盯着面前笼子里上蹿下跳的鸟道,“越是有良心的聪明人,越是看的透了,也越是知晓不能的。”
“因为了也没用。”‘乌眼青’喃喃道,“了……反而提醒了陛下有空子可钻,除非,陛下生是个老好人和大善人,是个会节制之人。”
可今上又不是三岁的娃娃,还能赌一赌长大成人后的人性,今上早已弱冠成年了,已然可以看出陛下是个聪明的君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之人,自不必再赌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了。
“谁叫那群乡绅不干净,淌了浑水呢?既入了浑水,那稀里糊涂成了鱼,被人套入网中,自也只能捏鼻子认下了。”黄汤轻嗤了一声,喝道,“上了贼船还想退?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