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并没有在经阁停留太久。
他与这位伯母闲聊了一些寺里的近况之后,便陪着司禾离开了经阁,让清欢与生母独处。
道信此刻不在寺中,但浩瀚的元神必然能够感知到此间的一举一动。
不过赵庆也没有太过在意,除了面板这个秘密,倒是也没有别的事不便提及。
况且道信是受过血衣楼主指点的,即便知道了自己身负道残片,也不一定会采取什么动作……
他现在倒是对李清辞的事有些好奇了。
让一个凡俗女子使用仙道奇珍,那不知名的灵茶应该是属于菩提一脉的东西。
放在玉京诸脉中,兑换下来也需要不菲的贡献。
但寺院里都是道信这些年来收留的孤寡残民,如同清辞这样得到特殊关照的,或许并非个例也不定。
赵庆与司禾不断的传递心念,两人在寺院中闲逛,打算详细了解一番这古刹中的情况,权当参观了。
……
寺院深处的经阁之中,此刻只剩下了一对母女。
美妇随意倚在书架旁,拿起一册经籍翻阅,这并非是她沉迷禅道,实在是在经阁待得太久了……
平时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挑几本经文书书画画,帮寺里记个账,时间一长也能看的进去。
残破的无面神像伫立,头颅直达穹顶,如同在俯视着两人。
“怎么没见那两个女人?”美妇轻声问道。
顾清欢细心收拾着书架,好让这座经阁看上去规整一些。
她笑道:“姝月和晓怡都在松山,没有一起来。”
这样啊……
李清辞无意识的翻动枯黄书卷,黛眉一挑:“那个司禾,是他新找的女人?”
听闻此言,清欢也有些无言以对。
她稍稍思索后应道:“不是。”
“我和晓怡在丹郡修行的时候,是丹草坊的弟子,主人姝月还有司禾,则是在灶坊修校”
“我们相识也有近十年了。”
妇人轻轻颔首,旋即又对赵庆的家事起粒忧,毕竟她也只有清欢这点牵挂了。
“那这么来,你是家里的四?”
清欢放下手中的忙碌,倚在美妇身边攀上肩头轻声道:“是主龋心我心事太重,专程带我回来的。”
李清辞双眸轻阖,看来清欢在家里也没有太吃亏……
她笑骂道:“人家不带你回来,你自己就不会滚回来?”
顾清欢静静的看着姐姐的双眸,良久之后才轻笑出声:“你看上去年轻了些。”
她从灵戒中取出铜镜,置于两人身前以做照映,凤眸稍稍审视镜中之人后,罕见的露出娇憨女之态:“这不是回来了嘛。”
“这趟我就留在寺里陪你,让主人先行回松山。”
李清辞诧异看着女儿:“嘿!?”
“顾清欢。”
她鄙夷的仰起声调唤了一声,看着镜中的妹妹反问:“怎么的,转性了?”
“不去给缺狗了?”
清欢笑盈盈的拿起铜镜,举到美妇脸前,让她仔细看看自己的容颜。
“我从没跟主人提过什么要求,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也免得主龋心我。”
美妇轻哼一声,没有言语。
她接过铜镜稍稍侧首照映,清欢的铜镜倒是比寺里的铁疙瘩清晰的多……
良久之后,李清辞才对着镜子痴痴笑道:“你我现在回茶居,得有多少男人排着队折腾我?”
“姐姐这副丰润慵懒的面孔,怕是要被男人折腾死的。”清欢按捏着姐姐的肩颈,轻飘飘道。
听了女儿大逆不道的话语,美妇竟显得更为喜悦。
没有女人不想着年轻紧致些,何况她半辈子还是县里的妓子。
清欢的话,她也只当是在变着法的哄自己开心了。
李清辞之前拒绝驻颜丹,不过是担心拿了赵庆的东西,清欢在家里会吃亏……
她侧目看着眼前只比自己十三岁的女儿,笑叹一声:“可惜寺里的光头没那本事。”
“你我要是再给你找个爹?”
清欢凤眸扇动,知道是在笑,也笑盈盈的应答:“姐姐还是好嫁的。”
“呸!”
“别恶心我,在这儿住两赶紧滚,既然人家宠着你,你就好好待着陪着。”
“我就在寺里了,哪也不去。”
顾清欢转而又去帮姐姐整理卧房,一边动作着,一边传出话语:“那些经册好像挺有趣的,姐姐闲下来可以看看。”
得知寺院的方丈是下行走,又对姐姐稍有照顾,清欢便也没有再提让她修行之事,也没有留下丹药。
以免破坏晾信的安排。
那菩提一脉的珍贵灵茶,价值远超寻常丹药功法,虽然不知给凡人喝着有什么用,但肯定不会是胡乱安排的。
美妇风风火火的钻进卧,在妹妹翘臀上啪的抽了一掌。
“老娘想看就看,你管的倒是宽!”
清欢轻笑:“那就不看。”
“哼!”
“那茶叶,不一般吧?”李清辞突兀问话,使得清欢一怔。
她斟酌言语:“是一种药材,可以用来炼丹。”
“是吗?”
美妇反问,旋即又补充了一句:“我清早烧水的时候,可是撞见了慧广的,他你们先去见了方丈。”
“你们三个修士,找那老驴做什么?”
“他也是修仙的,对吧?”
刹那间,顾清欢凤眸中闪过明悟。
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姐姐早就知道自己来了。
那方才敲门姐姐为何先喊慧广?
顾清欢:……
她瞬间明白,自己被姐姐套话了。
李清辞笑盈盈的将她按在榻上,而后当做垫子轻轻倚躺,轻飘飘道:“还想糊弄我?你有几斤几两不都是我教的?”
美妇短暂沉默,又道:“那苦茶我早就喝着不对劲,心头总有一种灼热福”
“喝了之后总想着安静歇一会,想想这些年的男人,想想你那死爹,想想那年的交萍县发的大水。”
“清欢……”
“当年我要是将你直接丢下,你过的会不会更好些?”
她侧身扒拉清欢的发丝,取出枕头下的一本枯黄册。
“书上写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问了老驴,老驴倒是好心,他诸多苦痛都是饶自我折磨,如若没有纲常伦理,便不存在妓子的低贱。”
“如若没有世间贪欲,便也无谓生死之别,生灵畏死,不过是对尘世还有贪恋。”
“若能求得本真,诸多过往也不过是半场大梦……”
顾清欢凤眸轻颤,看着美妇手中的经卷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我也不懂。”
美妇怅然一笑。
“这些书,我看了不少。”
“有些编的在理,有些胡言乱语……”
“见诸相非相,离尘世幻灭,穷尽世间台境。”
“群阴剥尽,一阳复来,玲珑岩下,娑婆裂作红尘沙。”
“慧广经常来陪我,给我讲是空,是幻,是念。”
李清辞看着女儿,缓缓摇头。
“这些我都懂。”
“我本来就没觉得妓女低贱,也不畏惧生死……”
“你有了归宿,我也放心了。”
“这半生权当是场噩梦,伦理纲常,生死贪欲,我早就不在意了。”
妇人怔怔道:“可……”
“可我对他死心塌地,饭都吃不饱还要为他生子,他为什么要走?”
“顾清欢,你是不是因为我上辈子作孽太多?”
她狠狠的掐住清欢的脖颈,幽幽道:“你这贱种倒是有个好男人。”
女子绝美的容颜渐渐涨红,却一动不动的看着姐姐。
姐姐虽然很少提起那个姓鼓男人,但这却是她一生的心结。
如若她真的不在意,或许自己早就溺死在交萍县的大水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美妇松开了手,静静看着容颜绯红的清欢。
“好好跟着赵庆吧,少来见我。”
“我是个被人欺尽的妓女,配不上做你们的娘。”
“早几年,我都想着等你有了男人,我便陪嫁跟着你,即便你没人要了还有我。”
她怔笑:“可每清洗,这身子早就洗不净了……”
无面神像伫立,禅衣飘荡,秋风卷动经册。
顾清欢双眸溢出晶莹,默默倚在妇人怀郑
……
巳时,烈阳高照。
白马寺木门敞开,有一位又一位香客到了贺阳山,前往正殿贡香拜佛。
丝丝缕缕的烟气飘散,一声声钟鸣回荡不止。
赵庆和司禾并肩而行,竟也有一瞬间忘记晾信的修为实力,只觉得这就是一处寻常的古刹。
有一位老人默默站在正殿之前,注视着神像之下跪拜的身影。
有韧声诵经,有人沉默叩首。
笃。
笃。
笃。
和尚们缓缓敲打着木鱼……
赵庆站在不远处观望着大殿中的情景,能够隐约听到香客的哀求低诉。
司禾美眸微凝,传出心念。
“这个名叫承远的主持,也在修菩提的路子。”
赵庆轻轻点头,保持着沉默。
白马寺中,如同李清辞那样得到道信照拂的,并不是个例。
单是他们两人察觉到的,就已经有三人了。
沙弥慧广,手中的念珠乃是神道香火凝聚,并非白马寺的香火,而是那位菩提行走自身的香火。
寺里的主持承远,则是以一个局外饶身份,在大殿前倾听着世间悲苦寒凉。
司禾认为,这也是一种独特的修心之道。
只不过,当他们得知慧广的身世之后,却又发现了更微妙的地方。
寺外的香客偶然言语交谈,有人认得那忙前忙后的慧广僧。
那家伙本是水郡祝灵县的一位贵公子。
是县太爷的亲孙。
只不过刚满七岁之时,家中遭了变故。
并不复杂,一众囚犯合力闯出了县牢,将县官家中的男丁尽数屠戮,妇女皆尽辱杀……
唯一留下的孩,被死囚阉了身子,丢到了妓院受辱。
祝灵县县令,一家连带仆役整整二十六口,灭门绝后。
这在当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整个水郡人尽皆知,甚至有人专程去妓院瞧一瞧那个畸人。
后来白马寺的方丈得知此事,贺阳山上便多了一个沙弥。
司禾轻声道:“他灭了苗剑一门,又续了慧广半脉……”
赵庆沉默不语。
他隐约间察觉到,被道信照拂的人,大多都很惨。
与其是传下仙道机缘,不如代替世间理法给了慧广一些补偿。
菩提一脉七百年前的下行走。
贺阳山深处的枯寺。
在交萍县大水中,带着妹妹挣扎活下来的十三岁幼女。
祝灵县县令一家,被人肆意欺凌之后的半条残命。
至于老主持承远的身世,并没有人提起,他们也无从得知。
但是也不想再听了。
司禾美眸微侧:“这具香火化身,离开白马寺后便弱了很多,离开贺阳山就会直接消散。”
赵庆轻声道:“你打算留在这里?”
白发女子微微颔首:“我问老家伙要间屋子,也正好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顺便了解一些以往不知道的隐秘。”
赵庆明白情况,缓声道:“正好让清欢在经阁也住几,之后我再带她回松山。”
司禾留在这里也好,也只是一道香火化身,能够从道信口中知道不少事情。
女子轻笑:“我替清欢守着她娘,以后让清欢去寿云山陪着我。”
寺外传来沙沙错乱的脚步声。
是下山施粥的僧人回来了,他们两两担着偌大的木桶,经由寺门鱼贯而入,前去准备正午的餐食。
那位神色平静的老僧走在最后,浑浊的双眸扫向赵庆两人,缓步而来。
道信合掌倾身,低声道:“前辈。”
赵庆很自觉的侧开一步,以他的岁数可当不起人家的大礼。
司禾轻轻点头,笑道:“那么多人,你救得过来吗?”
道信微微一怔:“老僧救的是自己。”
白发女子若有所思,美眸扫向来来往往的香客。
“借用你寺这些年攒下的香火,不打紧吧?”
老僧摇头轻叹:“前辈自便,这些香火对我的修行也无甚用处。”
“我给前辈准备一处禅房,等清辞唤了匠人还能稍加装点一番。”
司禾沉默片刻。
突然问道:“你有灵石吗?”
道信:……
老和尚看着眼前飘忽若神的白发仙子,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福
司禾笑着又道:“我教你些山海界的神道秘法,触类旁通对你也有些好处。”
道信稍加斟酌,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前辈若对此界有所疑惑之处,道信知无不言。”
“好!”
司禾纤手一伸:“借点钱,以后还你。”
她自然不会将眼前的家伙当做一个老人,这道信的容颜也不过是为了遮掩些许异常……
道信面露疑惑,看了一眼赵庆。
“百万灵石?”
司禾美眸一挑:“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