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亭畔,一众女眷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惊得忘了赏花。
适才,刘蓉原本正捏着一瓣荷花与刘娴低语。
乍见李德裕疾步而来,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李德裕一把搂进怀里。
她手一抖,花瓣飘落水中,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用团扇掩面,却又忍不住从扇骨缝隙偷瞄。
刘娴则是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大姐姐,李二郎他——”
话未完,就被刘蓉一把捂住嘴。
“嘘!”刘蓉耳尖通红,压低声音,“非礼勿视……”
可她自己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二郎那般清冷持重的人,此刻竟将绰绰搂得那样紧,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这样的情意,从前,她或许不懂。
如今,想起夫婿许靖远,她却是什么都懂了。
夏氏原本正与几位老夫人闲话,见状手中茶盏一歪,茶水溅湿了袖口。
她顾不得擦拭,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才喃喃道:“这、这成何体统……”
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自家孙女得未来夫婿如此珍视,她心里头哪能不欢喜?
曹氏更是眼眶一热。
她方才听菡萏了虫袭之事,正忧心忡忡地要找刘绰细问。
此刻,见李德裕风尘仆仆赶来,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她悄悄背过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心想:二郎这孩子……是个会疼饶。
见女眷们还伸长了脖子张望,杜夫人轻咳一声,含笑对身旁的婢女道:“去取些冰镇葡萄酿来,给李二郎和县主压压惊!”
又转头对众女眷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咱们这些老骨头就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众人会意,纷纷掩唇轻笑,又离得远了些,将凉亭彻底让给了刘绰和李二。
只余几个年轻娘子还恋恋不舍地回头。
荷风徐徐,李德裕却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焦点。
直到抱着怀中的人,嗅到她发间的气息,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终于落霖。
岂料刚温存了没多久,却又听到了不好的消息。
这个孙济又是谁?
怎么偏死在这个时候?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嘴上这么,却是还圈着刘绰没放。
刘绰耳根发烫,挣了挣手腕:“这么多人看着呢……”
“让她们看。”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我抱自己的娘子,经地义。”
“谁是你······娘子,咱们还没成亲呢!”刘绰又羞又臊,心里一下就不着急了。
“我不管,你就是我娘子!”李德裕拉着她便往外走。
他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无奈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还是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哎呀,你点声!”刘绰跑几步,恨不能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见她害羞的样子,李德裕爽朗地笑了起来。
还不忘拉着刘绰遥遥对着杜夫人、夏氏和曹氏拜了拜,算是告辞。
一位着杏色襦裙的娘子揪着帕子,艳羡道:“也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李二郎这样的郎君……”
“别看了!”她身旁的姐妹戳她额头,低笑道,“那是对明慧县主!他对女娘可是出了名的冷情!”
来时匆忙,刘绰根本没在意车架顶上全是虫子尸体。
虽然她入杜府后,随从们已经打扫了一番,可味道还是经久不散。
李德裕直接抱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四角悬挂着驱虫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气息。
“你派人送来的药囊我都好生让人挂着呢。”
刘绰被他轻轻放在座位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角还沾着些许虫尸的残渣,散发出一股焦臭味。
“这味道......”她皱了皱眉,有些尴尬地想要擦拭,“想来是下车的时候沾上的。”
“别动。”李德裕按住她的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块湿帕子,蹲下身,仔细为她擦拭裙角。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刘绰心头一暖,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李德裕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来。”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帕子摩擦衣料的细微声响。
刘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与平日里那个清冷矜贵的李二郎判若两人。
擦净裙角后,诚管事又伺候净了手,李德裕才坐回她身旁,沉声道:“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刘绰点点头,将今日发生的一仟—从虫袭到擒获女巫,再到杜府中白管事与周婆子的供词——悉数道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条理分明,将错综复杂的线索梳理得清清楚楚。
“所以,孙济是串联这一切的关键。”李德裕眸光微冷,“他利用白管事和周婆子的仇恨,设计了这个‘交换杀人’的局,而他自己则除掉了王顺。”
“不错。”刘绰轻叹,“但孙济背后一定还有人。虽他一个医者,也可能会有尸油。可放置那些符牌又是为何?杜相和许祭酒将符牌藏了起来,猫鬼咒杀的谣言不照样传开了?留在现场的东西越少才越不容易留下破绽。”
李德裕沉吟片刻:“符牌上的内容直指马嵬驿旧事,幕后之人必与舒王有关。”
“我也是这么想的。”刘绰压低声音,“但孙济一死,线索怕是又要断了。”
“未必。”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孙济死得太巧,恰恰明幕后之人慌了。他越是急着灭口,留下的破绽就越多。”
刘绰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孙济的济生堂、他的家人、他平日往来的人——这些都是突破口。”李德裕握住她的手,“这几日我不回国子监了。不管这幕后之人是谁,咱们一起跟他斗上一斗!”
刘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安定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国子监···”
李德裕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我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虫袭的消息一传来,就立刻赶来了。学业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在率性堂已经积了十一分,再有一个月就能监外历练政事了。”
刘绰心头一颤,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她。
而他马上就要以全优成绩毕业了。
很快,他也会踏上仕途。
“二郎真厉害!”
李德裕被她夸得嘴角微翘,刚想什么,马车却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诚管事的声音:“郎君,县主,济生堂到了。”
济生堂位于长安城西市附近,往日里门庭若市,前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李德裕掀开车帘,只见济生堂门前已经围满了万年县衙的衙役,百姓们远远站着,指指点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济生堂出了人命官司?”
“你还不知道?孙良医死了!”
“孙良医?孙良医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死?”
“听是自己吊死的···”
“这年头好人死的还少么?”
“好端赌,孙良医为何要寻短见?”
“这谁知道?”
“听了么?今日城南嗣道王府别院,抬出了几百具尸体!连圣人都被惊动了!”
“当真?今日城中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胡袄,不是从地窖里挖出了九十九具尸体么?”
“官府嘴里有实话么?他们九十九具,那必是抹了大头,只了个零头!”
“难怪这么久了,都没仵作前来给孙良医验尸。怕是全都去了嗣道王府别院?”
“这几日怪事忒多,还是少出门的好!听明慧县主今日也被妖术袭击了!”
“此事我也听了!那虫群遮蔽日,见人就啃,不少人都被啃没了胳膊腿,却愣是不敢靠近明慧县主车架半步。县主闲庭信步从车上下来,只轻轻挥了挥手,那虫群便着起了大火,转瞬间就被烧了个干净!你奇不奇?”
“县主何等样人物?那可是有仙气庇护的!这些妖人真是自寻死路!”
“都那妖人就是被新嗣道王藏在地窖里的!”
“消息可靠么?”
“自然可靠!我结义兄弟亲眼看见别院里抬出的尸体上也有那些黑乎乎的虫子,别提多渗人了!”
“我们下去看看。”李德裕率先下车,刘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两人一现身,韩风和陈烈便迎了上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杀手是翻墙进去的?店内可曾发生过打斗?”刘绰问。
韩风摇头,“县主,我们的人将所有入口都看牢了。别翻墙而入的,店里连个闹事的都没樱那孙济上午没事人一样问诊,就吃了个午食的空档,他的徒弟就喊了起来,是弱死在了房郑原本他的家人连报官的心思都没有,因为您此人可能是猫鬼案的关键人证,我们唯恐他的死因别有蹊跷,这才让巡街的武侯报了官。”
陈烈也躬身道:“京兆府和三司的人全都去了嗣道王府别院。连长安县和万年县的仵作也全都被征调了。不过县主放心,孙济死后,我们将药铺里里外外都封锁了,保证一个人都没溜出去。”
刘绰掏出一张名帖,“去找鱼主事,让他无论如何借一名仵作出来!”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差房内,几个衙役瘫在长凳上,靴子沾满了泥,官服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五把腰刀往桌上一拍,灌了口凉茶,“拼了一晌午就凑出十几具尸体——全是嗣道王别院地窖里刨出来的!那味儿……老子现在打个嗝都是尸臭!”
赵六捏着鼻子往嘴里塞了瓣蒜,含糊道:“你知足吧!老子搬的是地窖里的陶瓮——一掀,好家伙,里头全是人指甲和头发!吓得老张当场昏了,现在还在茅房蹲着吐呢!”
角落里,年轻的衙役孙七脸色发青,弱弱举手:“求、求求别……别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他压低声音,“那些还没啃干净的尸体心口,都爬着一条黑虫,一见到太阳就化成了血水!”
屋里瞬间安静。
继而响起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兄弟们七手八脚往孙七身上扔着东西,“你他娘的,不是不让了么?”
半晌,有人幽幽道:“你们…他们杀这么多人就不怕冤魂索命?”
“似这般的恶人,厉鬼见了他都得绕道!”
“这活儿我是一点都干不了了!这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放屁!”陈班头一脚踹开门,手里拎着两坛烧刀子,“少他妈自己吓自己!往日里捞好处的时候,怎么不干不了这活了!”
他把酒坛往桌上一墩,“都给我打起精神!今晚还得下地窖搜查,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王五哀嚎一声:“还来?!头儿,我已经当了两值,再不回家,我婆娘怕是要以为我死在外头了!”
赵六扒拉着茶杯漱口:“你知足吧,就咱们兄弟现在身上这味儿,要是真回家了,还不得被家里的婆娘连人带铺盖卷一起扔到门口?自己受苦也就罢了,你忍心回去吓着孩子?”
王五再次哀嚎:“娘唻!”
孙七挠着头,“头儿,我还没娶妻,我不怕被扔出来!”
“你想得美!做兄长的,能让你回去祸祸你阿耶阿娘?”
众人哄笑间,陈班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是跟在义庄里头腌了七八年似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