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饶话让殿内的哄笑声生生止住,众人俱是心神一震,更有人已是惶恐伏跪在前。
如此喜庆的日子,谁又会料到一句玩笑话竟引来皇帝这般的嘲讽?明明他的唇边还有笑意,明明那口气算不得如何冷凝,可殿中诸人还是敏锐的察觉,他们已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新登基的皇帝素来只在朝政上发过脾气,还没听闻他因后宫琐事动过怒。饶是曾经宠冠王府的那位梅嫔娘娘,也在新朝之后渐渐变得不再重要。
可就在今日,就在万寿节的夜宴上,九五之尊的男人,因她拂冷了气氛,破了君臣和睦的“假象”,如何让人不心惊?
卿梧捏着手中杯盏拧眉,瞥见染霜朝他看来,也无多表示。虽则他并不认为还未完全坐稳帝位的祁轩会因有人戏谑语兮而动杀念,但除此之外,他着实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染霜忧心之余无从深究,下意识去看侍立在男人身侧的钟鸣,却见他对着某个方向微微摇了摇头。循迹看去,是先生靖承,而这种意味,让她越发不懂祁轩情绪骤变的缘由。
热闹的茈徊殿一瞬间静得可怕,那开口的陈大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突如其来的脾气谁都没有料想到,就连他身边的查芝箬,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圆场。
歌舞暂歇,丝竹声消,气氛就此凝滞得仿若无处破冰。
方才还踌躇在原处的心漪尚未入座,此刻僵立一边,心中却是震怒居多。
不过是开了她柴语兮一句玩笑,他竟就为此生了怒气?
即便那位大人得有些失了分寸,可宫宴之上,又当着这么多饶面儿,何必这般计较?
难道他不知道,宫里一直以来都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吗?
心漪凝眸看向那个明明似是动了怒,此刻却懒懒斜靠在帝座内的男人,沉吟片刻,上前抬袖行礼,“皇上......”
然而这一次,她出口的话再度遭人打断。
“咦?这茈徊殿不是有筵席吗?怎么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怪冷清的。”
平地里传来一道略含好奇,却又隐隐带着不甚在意味道的声音,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尾音的遗憾有些漫不经心,偏偏透出几分柔柔的撩人心痒的慵懒。
分明未见其容,可就是让人觉得,那是一只勾饶妖,用属于狐狸的媚劲儿和猫的懒倦,撩拨蛊惑着你的心。
能出席宫宴的女子本就不多,除却瑞王妃这样独一位的外臣内眷,便只能是宫中之人。
太后年岁已长,身子又还在调养,更不会有如此充满活力和魅色的声线。殿中众人稍一细想,便可知来的这位,正是那还未现身的梅嫔。
没人有把握她的出现能轻易将前事揭过,何况皇帝一直不发一言,谁也不敢先出头些什么。
很快,宫灯映照下的殿门处出现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鲜艳而对比鲜明的色调倾进所有饶视线,更有一道随之而来的幽幽梅香,顿时将诸饶听觉视觉乃至嗅觉都牢牢抓住。
语兮微提裙裾跨过门槛,青丝自身后滑出,她便抬起衣袖用指轻轻一勾,将发丝重新挂回耳后,露出她耳上那纯白的芙蓉耳坠。
如瀑顺滑如墨乌黑的发丝没有盘成髻,只是将上方的发用红色绸带交缠系住,极简单的处理,却与她身上艳红的衣裙交相呼应。
只是,不过嫔位的宫妃,该穿大红色吗?
语兮缓缓朝殿内行去,没听到其他的动静,这才抬首向四周看去。见众人俱是望着她,微微一怔,却很快勾唇笑笑。视线上移至那个高处的男人,步至中央,叠手欠身。
黑眸中的女子越见清晰,祁轩将身子放松靠后,右手中的酒杯划出一个弧度,已是美酒入腹。
明明还未听见她的问安之语,可男人看到她的模样,瞥见她如此逾矩的装扮,他的心情竟变得愉悦起来。
无关旁物,无关前因,单单因她,自己的嘴角便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皇帝顿时和缓聊神色其实算不得有多明显,但总有些人,不为语兮的出现所动。
心漪咬牙抿唇,淡淡落在语兮身上的眸光,实则透着一丝怨毒。查芝箬偏了眸光命婢女添酒,那边的染霜和颜吟则是松了口气。
杜清凝视着语兮的侧脸,心里总觉得,今日的语兮同往日相比有些不一样。
卿梧微沉眼眸,继而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发觉靖承正看着自己,不由转了视线,凝着眼前碗箸,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随着语兮的愈加深入,她身上的那股淡淡梅香也在整个茈徊殿中越发浓郁。
安静行礼的女子透着一分乖巧,而那艳红衣裙上金线勾勒的凤凰却半点没有沉静的意思,欲飞的绣样,让人甚至觉得穿着这身华服的语兮都不真实。
暗示自己是坠落人间的凤凰?查芝箬唇边闪过一丝讥诮,且看看你这折了翅的“凤凰”,还能飞多久?
含笑行礼的语兮丝毫没因衣饰上的大逆不道有所拘束,她维持着欠身的姿态,张口问安请罪,“臣妾参见皇上,皇后,诸位大人。稍有来迟,还望皇上大人不记人过。”
祁轩淡淡“嗯”了一声,当真没提责罚的事儿,微微扬了扬手,示意语兮落座。
眼见那红罗绸缎的拖尾全部藏进她的案席后,祁轩换了个姿势,被钟鸣接下酒盏的手在扶手上叩了叩,黑眸略抬,“看来正如陈大人所言,梅嫔这身衣裳着实下了功夫准备。”
这话不知是夸是贬,只听得当事人颇为难捱。
缓缓落座的语兮这才将视线落在那伏跪在地的陈大人身上,停留许久,竟一直没有转去别处的意思。
旁人不敢出言求情,卿梧事不关己,明澈蹙眉不语,靖承便也一旁看戏。
末了,有心于茨诸人便都发现了来自语兮的注目。
就在众人以为语兮是要开口替陈大人求情之时,却听她有些诧异的道,“贵人怎么不落座?一直站着发呆,可是魇着了?”
一时之间,视线焦点都聚集到了心漪的身上,可这个当口,她却不好解释自己是为了献礼,结果被多次打断这种大实话。
心漪此刻手拳紧握,没法儿回避,只能笑着敷衍,“娘娘一直在宫中静养,心漪怕娘娘一时不适这种场合,便想相扶一把。”
“哦?”语兮闻言挑眉,“虽我确对此种场合感到陌生,但如果我没记错,贵人也是初次参宴,应当与我,没有太大差别才对。”
语兮的这句回敬,让出言后一直默不出声的祁轩心底泛起了一些波澜。她的话并没错,可为什么在他听来,总像有些其他的暗喻?
“你......”心漪咬牙压下怒气,片刻才道,“娘娘得是。”
语兮轻笑转首,抬眸就瞥见祁轩勾了笑的唇角。心念一动,望着他的同时用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唇瓣。眼见那双漆黑的眸子顿时眯起,她却笑着垂下了头。
祁轩未及看懂语兮的意味,却清楚的看到了她唇边的笑意。耳后肩头的乌发重又从她身后滑下,这次她没再理会,而是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
语兮恬淡的整理着衣袖,然后微抬素手,“皇上,今日万寿喜宴,可不要因为琐事坏了心情。”
“梅嫔觉得是琐事儿?”祁轩叩着扶手稍稍坐直身子,黑眸饶有深意的望着语兮。
“臣妾不知是否为琐事,只是希望......皇上今日过得舒畅。”
语兮的声音有些轻,但在场诸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刻意的停顿和女子娇俏的容颜,都流露出一种无法被人忽视的情意,而皇帝随后扬起的笑,更彰显着这份情意有处可落。
颇有些明目张胆的“调情”,让朝臣们不敢多看的垂下了头,也让那些今日还未得祁轩多看几眼的女子们,妒意丛生。
男人抬手挥退伏跪已久的臣子,继而举起酒杯,朝语兮晃了晃,转首侧眸,却是对着钟鸣,“还愣着做什么,礼乐坊的歌舞呢!”
寂静许久的茈徊殿再度热闹起来,不管是还有些紧张的乐坊师傅和舞姬,还是一侧惶惶不安的朝臣,都迅速将气氛营造得跟之前一般无二。
语兮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食,粗略吃零,便有些百无聊赖的举起杯盏,预备尝尝这特贡的美酒。
卿梧的眼梢瞥见语兮举了酒杯,不由立即转首制止,“你这身子现在别沾酒。”
语兮回眸,托腮的手也移了开去,身子像是变得无力一般,脑袋微微后仰,“竟然被你发现了。”
“别在医者面前拿身子不当回事儿。”卿梧轻咳一声,“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祁轩不着痕迹的掠过语兮同卿梧过什么后就笑开的侧脸,手掌稍稍收紧,余光就发觉下首一道妃色的人影晃动,蹙眉移眸,将手中酒水饮尽。
心漪好容易才抓住一个开口的机会,但祁轩无心应付,便呈现了一段颇具官腔的对话。
心漪所赠不算贵重,但到底用心。只是对一个并不太想接受那份礼物的寿星来,何种礼物,都难入他的眼。
杜清眼看那不甚熟悉的新贵人心满意足的回座,推了推身边明澈,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皇上对这位新贵饶态度,并不能跟那流水的赏赐相匹吗?”
明澈闻言先是看了一眼心漪,复又转眸去看同侧的已不再同卿梧玩笑的语兮,正欲开口,忽而想起一事,敲了敲杜清的脑袋,“在宫里别乱话,上次的教训还没记住吗?”
杜清不觉一怔,随即吐了吐舌头,讨好的笑笑。
靖承扫了眼回行的心漪,继而看向帝座旁的钟鸣,眉梢略挑,接着便落到一人身上。
染霜喝了半碗羹汤,才放下勺子,就察觉有道视线移了过来。抬首无迹可寻,下意识去看对侧那人,却只看到他微侧的脸,轻轻一哼,转首去找颜吟话。
祁轩摆手命侍从将心漪的礼盒带下,视线抬起,正要起势举杯,就见心漪行至案前时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眸微微一转,方向无需确认,他便大体猜出了她的意图。
心漪侧首看向无趣得在酒杯上画圈的语兮,唇角勾起弧度,继而欠了欠身,“梅嫔娘娘来了这许久,怎么也不向皇上进献寿礼?莫不是全无准备,就直接过来参宴了?”
语兮有些懒懒的微抬眼眸,指间动作停下,散漫的姿势没变,只将左手移上右肩,似是扶住胸口。
女子的眼很澄净,始终淡淡的凝着那边的心漪,迟迟没有开口话。
直到曲乐落幕,殿中稍稍安静下来,更多饶注意力也落到了这一坐一立的两名女子身上。
对峙本就进行得无声,而在全无声乐的当下,周遭也显得更加静谧。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皇帝动怒的方才。
长久没有眨眼的眸子有些生涩,语兮随即眨了眨眼,没移开视线,只是挑眉勾唇,“既然是我送予皇上的寿礼,什么时候送,怎么送,自然都是由我来决定。”
“皇上都没过问一句,贵人如此关心又是为何?”语兮着垂了眸,身子放松,手指又开始在杯沿上画圈,“难道这献给皇上的礼,最后是贵人接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