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西山,有着城镇里所没有的另一种宁静。
山林随风微荡,鸟兽偶有嘶鸣,还有簌簌的落雪声,一片一片,清晰的在山坡上铺开。
语兮一行戎达的当晚,整个卫京都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大雪乖巧的等到众人陷入沉睡后方才慢慢落下,悄悄的让一切银装素裹,低调得不知是想入了谁的梦。
玄音寺即便到了晚上,主殿的烛火也不会尽息。香炉的烟雾袅袅,值守的沙弥裹着棉被缩在背风的一角,嗅着鼻间熟悉的香火气打着瞌睡。
忽然,房顶屋瓦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动,但想凝神细听,却毫无痕迹可寻。仿佛那一声,不过只是你的错觉。
阮染霜并未料想到今夜会突然落下大雪,晚膳后同语兮去前殿上了香,又随意走走消了食,送她回房了几句话,便告辞回房休息了。
及至入了二更,憩后的她才悄悄从房中摸了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不能惊动的人,拢着语兮替她一道备上的披风,掠枝走树的前往既定的目的地。
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然习惯了这些存在于无言中的默契。没有人阻拦,她可以肆意的运轻功完成她被交代的事儿,但在她出发后的一定距离内,她是会带上些尾巴的。
起初,她以为那是对方想探究她要去的据点。但经过几次之后,她发觉他们只是在确保在王府附近的这个范围内,她没有被跟踪罢了。
毕竟,若有人发现她这个夜里翻墙的可疑人物并与燕平王府联系起来的话,于对方不妙。可如果她与王府有了一些空间后,那么联系也就不容易被发觉了。
总归,各为其主,互不打扰。
只是今夜,她返回玄音寺的时候,不知为何遇到了那个临行前定要跟来的钟鸣。
起来,阮染霜并不是很清楚这段时日王府里那两人之间变化的原因何在。她有消息渠道知晓语兮那日出府见到了燕明霍,之后有人冒充祁轩派出的人手,有人阻拦钟鸣的搜寻,而她的消息源,也就此断掉了。
她原本有些焦急这样的结果,但细细回想,其实整件事里即便只有过燕明霍的点滴参与,也极有可能造成眼下他们之间的僵持。
阮染霜很清楚,若非语兮面对的是祁轩,而是像自己一样,恐怕也就不会发展成如今这种相处方式了。毕竟要是面对一个压根对你不上心的男人,又怎么会同你置气呢?
耳边的风声猎猎,阮染霜侧首看了眼冒雪跟在她身后两丈左右的钟鸣,披风上的兜帽不意被一时吹掉,雪花便立刻黏上了她的眼睫。本欲开口的话没有再言,阮染霜一个起落间将兜帽重新戴上,沉默地跃入眼前那片山林。
......
山中野林不比城中街道,潜藏的威胁也会变得更加让人防不胜防。纵使这落雪碍了视线,但比起人,野兽的本能早已适应了如此气。
钟鸣带着斗笠随在阮染霜身后,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让她孤身一人在山中闲逛不太妥当。
他们没有交过手,她也没有展现过她摆脱暗卫的能力。是以在钟鸣看来,她如今的起跃速度,并不能让他摸清她的深浅。
语兮身边的暗卫已然被特意叮嘱过,再过几日,玄明也会回来,自是没什么可再担心的。但身前奔波的女子,就不同了。
钟鸣知晓她来到王府的目的,也很清楚祁轩之前的约定。他本只需放任她私下积累她所需要的情报,但当他看到她冒雪自京城返回后不是回房歇息,而是继续朝山顶密林探去,他便不由自主的跟了过来。
他记得,那个方向,达到尽头就可以连接到狩猎之所。可她明知自己在身后,却仍旧不紧不慢的模样,让他不由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慢慢的,他便只是以一个护卫的心态不远不近的跟着了。
进入密林到一定深度的时候,她不再在树枝间借力,而是落回地面,改为步校钟鸣没有打扰,配合着她的步调,依旧隔着相似的距离。
直到她在某处蹲下身来,抽出发上的簪子,像是要从那里挖出什么来。
钟鸣的脚步有些迟疑,当着他的面,她不该是在埋葬或是挖掘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大半夜下着雪也要将这件事儿做完,虽然觉得她不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可这时机......
正当钟鸣聚精会神的注视着女子勤恳的背影时,一阵骚动,蓦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子没有反应,手上动作也没有停,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般。
耳听那声音正加速朝女子面对的方向逼近,钟鸣心中一敛,身形已立刻跨步跃起。
甫一落到女子身前,钟鸣就感觉腿接近膝弯的地方有一个有些钝头的物事刺了进来,膝盖不觉弯了弯,人却并未移动分毫。
紧接着,他的右掌稳稳推出,毫不迟疑,震落了他顶上的斗笠。
......
烈舞蹙眉看着语兮第四次写歪的字迹,反手将她誊抄的佛经一扣,“你不觉得应该找个大夫来看看吗?”
语兮的手指架着秋毫,完全没有要放下的意思。顾自拍着胸口平复,末了,却是瞥了眼烈舞,“你准备日日来观察我吗?”
烈舞瞳仁微微睁大,才第二日,她就看出自己的心思了?掩饰地咳了咳,“落雪取暖,一个房间比较节省炭火。”
语兮笑着摇了摇头,也没纠结那些问题,继续享受着这时不时的打扰。
今日晨起,外间一片白雪皑皑,带着寒意,但却莫名有种身心都被洗涤的感觉。语兮忍不住在院里多呆了一会儿,倒没觉着冷,只是午后起身,偶尔会有些咳嗽罢了。
许是空气寒凉,她在院里多吸了几口,不太重的刺激潜伏了一个午觉,便肆意的闹腾开来。竟不想,打断自己书写的这一点点意外,勾起了烈舞的“关心”。这孩子,果然是变了。
当然,这其中烈舞是抱着怎样的心思问的这句话,语兮就不得而知了,她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就这样理解罢了。
虽只进行了还不到两日的观察,但像语兮这样,安安静静不受打扰,旁若无饶做着自己的事儿,烈舞知道她还做不到。
她儿时大多都在引人注意,如赐调,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之前在夜城,她总是对语兮视而不见,她刻意的忽略,让她没能及时发现她这个特殊的存在。
语兮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你不需要去打理她,她可以独立运转,甚至到你忘记的地步。可当你想起了,想回头看看她时,她还在的这种认知就会迅速将你淹没。
那是一种无以言的安心。
就像烈舞神游之后,或是起身活动之后,再看向桌边,她还是那个模样,不移不离。
是因为这样,轩哥哥才那么喜欢她吗?
烈舞得不到答案,但却在心底默默的拉近了和语兮的距离。
“咳咳咳......”语兮终于在第五次咳时稳住了手下的秋毫,微微偏头,以免影响了烈舞。
怜儿伸手碰了碰语兮手边的杯盏,有些凉,便又重新为她倒了一杯。想了想,给烈舞也重换了一次。
烈舞抬眸看了眼怜儿,没有明确表示,只是转而问道,“不请大夫,把自己拖病了,让轩哥哥来接你回去吗?”
语兮闻言怔了怔,不由得又是一阵轻咳,脸颊憋得有些红,半晌才道,“把你也一起接回去?”
“你还真是故意的啊!”烈舞听她回话,连忙直起了身子,“苦肉计?”
这下语兮是真的写不下去了,置了秋毫,凝着烈舞的眸子,随即扶了扶额,“你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
烈舞却完全不去管语兮的提问,“看样子是你有错在先。”那口气跟落锤定音一般。
语兮的眼睫颤了颤,搁在桌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扣了扣桌面,轻轻吸了口气,“舞儿,你想太多了。”
烈舞哼了哼,没再接话,但明显对语兮的话不置可否。
外间便在此时传来房门被扣响的声音,“夫人,该喝安胎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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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两匹骏马裹着厚雪未化的寒意踏雾而来。山上温度本就会低些,加之雪层来不及融化,入了夜,便静静的自夜空下起薄雾来。
早有人候在了玄音寺的侧门外,那两人控马之术绝非一般,如履平地的直接上得山来。骏马在距离侧门丈余之地勒停,没有嘶鸣,没有躁动,像是特意交代过一般,一切进行得尤为安静。
来人踏入寺中,其中一人便消失在了黑幕里。等候的那人熟络的引路而行,待抵达目的地,也转身与先前那人汇合去了。
男人跨进院中,几乎没有辨认,便直直地朝某间房间走去,临到近前,忽然抖了抖身子,似是想将一身寒意尽可能的散去。
手方按上门板,房间里就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声音忽大忽,似是有些压抑,末了,变得闷闷的,就像是被埋进了被子里。
男人静静地听着,没有推门进去,按在门上的手却不自觉地化掌为拳。
好一会儿,那声音缓缓平复下来,随之便是掀被起身的响动。
男人听得出来房内的人在穿鞋,在披衣,然后起身走过几步,接着便是瓷器相碰,水柱倾倒的动静。只是,那水迟迟没有被喝下。
脚步声重新响起,向着床榻的方向远离,继而停驻,然后他听见她唤道,“怜儿?”
男人一早就知道怜儿不在房内,但听她开口,想必是有事儿要吩咐。才要隐去身形,就听里间又是一阵咳嗽,接着,是什么东西被带倒的吵闹。
语兮揉着膝盖,耳边还是铜盆落地后一时难以止住的震颤声,发丝却被不知是哪来的风吹得扬起。方要转眸去看,就感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了起来,耳边是一个男饶声音,“山哪儿了?”
语兮犹自惊异,身子却已被人揽着坐上了床榻,双腿紧接着被带着余温的棉被盖住。
那饶衫子还透着凉意,所以他并没有让她靠在他身上。她还停在膝上的手被男人伸进被下的大掌裹住,张了张口想问,一口气被呛到,立刻又咳了起来。
祁轩拧眉看着语兮在黑暗里逐渐憋红的侧脸,她用手紧紧捂着,可越是压抑声音,那阵咳嗽就越是没有尽头。待她按着胸口呼出一口气,不由开口斥道,“不是喝了药吗?怎么越发严重了。”
语兮的眸子在闻言后亮了亮,话却仍有些心翼翼,“你还在生气吗?”
虽然之前从钟鸣那儿听到过他的推论,但真的听到她这样紧张的将自己纠结在那件事里,祁轩便有些心疼她。
其实暗卫入夜就传回了消息,她虽在午后有些怠慢的没有去找住持看脉,但后来却也有认真拜访,请住持顾忌她的身子开副温和的药方,在晚膳后喝下了。
他原以为这是她倔强的方式,跑出府去,不听他的嘱咐,弄坏身子,让他担心。但其实,她或许真的动过这样的心思,最终却没法儿真的那样怠慢自己。
她有立场耍性子的,但她没有,这让他办完了事儿,就迫不及待的领着回京还不得休息的玄明过了来。
男人裹住她的手掌松了开来,慢慢抬起捧住她的脸,黑眸带着些莫名的毅然,轻轻在她唇瓣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