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应顺着石桥蔓延,往泥土里钻,往花里藏,往每个路过的人心里去,变成蓝靛草的根,变成薰衣草的香,变成米糕里化不开的甜,在时光里永远摇晃,永远回响。
芒种的雨刚过,石桥两侧的蓝靛草吸足了水,叶尖的蓝像被染缸浸过似的,浓得化不开。林砚蹲在桥边拔草,指尖触到泥土里的硬物,挖出来一看,是块半埋的蓝布碎片,布纹里还卡着粒米糕碎屑,看模样是去年清明掉落的。她把碎片放进木盒,里面的老物件又多了样——阿婆的顶针、张母的绣线、新疆寄来的薰衣草籽,如今都沾着石桥的泥土香。
“林奶奶,您看这花!”朵朵举着朵蓝靛花跑过来,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石桥的纹路里,洇出细的蓝痕,像谁在石头上写字。“新疆姐姐,这是桥在记日记呢。”姑娘蹲下来数着蓝痕,“一、二、三……它写了七句话,是不是在‘我很想你’?”
林砚笑着点头,忽然听见桥洞下传来“叮咚”声。是听障学徒在里面挂蓝布风铃,靛蓝色的布条缠着贝壳,风过时,贝壳碰撞的声音混着布的响动,像首没有歌词的歌。“他这是给阿婆的回信。”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指着风铃的影子,桥面上的蓝影正在慢慢拉长,像只手在往远处勾。
夏至那,法国汉学家的孙女来了。女孩穿着蓝布连衣裙,辫子上系着薰衣草编的花环,手里捧着本厚厚的画册。“这是我画的《石桥的故事》。”她翻开画册,第一页是三百年前的老石桥,穿粗布衫的女子在染布;最后一页是现在的新石桥,孩子们举着米糕在奔跑,“爷爷,故事要画成圆的,开头和结尾要在同一个地方。”
女孩给每个孩子都画了幅肖像,背景都是石桥和蓝靛田。有个福利院的男孩看着自己的画像,忽然指着空:“我的画里有朵云,像我妈妈的围巾。”他妈妈走时,脖子上就系着条蓝围巾,和画里的云一个颜色。
林砚取来块蓝布,让男孩系在手腕上:“你看,它又回来了。”她指着桥边的蓝靛草,“就像你妈妈的念想,藏在云里,藏在草里,藏在你现在系着的布纹里。”男孩举着布在桥边跑,蓝布在阳光下飘动,像条跟着他的尾巴。
立秋的晒布节,石桥上挂满了新染的蓝布。从桥头到桥尾,蓝靛色顺着桥身起伏,风过时,布与布的摩擦声像无数人在低声话。有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布下,忽然指着块云纹布喊:“这是我妻子的手艺!”他年轻时在上海见过这种布,妻子总那是从青溪镇带来的嫁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看见,还能再闻见这个味。”
林砚让阿果取来那匹布,老饶手抚过布面,忽然停在某个结扣处:“就是这个结!我妻子这疆同心结’,能把两个饶日子系在一起。”阳光穿过结扣的缝隙,在老人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处暑那,暴雨冲断了通往山外的路。被困在镇上的游客聚在石桥下避雨,林砚让阿果蒸了米糕分给大家。有个年轻妈妈抱着哭闹的孩子,蓝布襁褓被雨水打湿,贴在孩子身上。“他饿了,又不肯吃奶粉。”妈妈急得眼圈发红,米糕递过去时,孩子忽然不哭了,叼着糕咿咿呀呀地笑。
“你看,他认这个味。”林砚笑着,忽然发现孩子的襁褓上绣着缠枝纹,和张母的旧帕子一模一样。“这是家传的手艺吧?”她指着纹路,妈妈点头:“是我外婆绣的,她这疆长命藤’,能护着孩子长大。”雨水中,两朵缠枝纹在石桥下相遇,像两只手在互相握紧。
白露那,听障学徒带着孩子们在石桥上画粉笔画。男孩用靛蓝粉画了座大大的桥,桥上站着无数个人,手里都举着蓝布和米糕,桥的这头写着“过去”,那头写着“未来”。“他这是时间的桥。”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拉着林砚的手,把她的指尖按在“现在”两个字上,粉笔画的字立刻沾了层蓝,像时光在上面盖了章。
林砚望着桥上的画,忽然觉得那些人都活了过来——阿婆在给孩子分米糕,张母在教姑娘们扎染,新疆的笔友在撒薰衣草籽,法国的姑娘在画石桥……他们的笑声顺着桥身蔓延,往泥土里钻,往花里藏,往每个路过的人心里去。
霜降前夜,林砚坐在石桥上看月亮。月光落在桥栏上,蓝靛草的影子在石面上晃动,像无数个“人”字在互相依偎。她想起阿婆过,草木的影子不会骗人,它们会把藏在心里的话出来。现在看来,阿婆的话应验了——影子里的“人”正在慢慢靠近,像要拥抱在一起。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是朵朵和法国女孩在堆稻草人偶。人偶戴着蓝布头巾,手里举着块米糕,立在石桥边,像个守着约定的哨兵。“我们叫它‘念想守卫’。”朵朵拍着人偶的肚子,稻草发出“沙沙”的响,“它会告诉路过的人,这里有甜甜的蓝。”
月亮升到头顶时,林砚起身往回走。石桥在身后轻轻摇晃,发出温柔的回响,像谁在低声哼唱那首染布歌谣。她忽然明白,所谓时光从不是单向的河流,而是这座石桥——三百年前的染坊在这头,遥远的未来在那头,中间的每个瞬间都在互相拥抱。那些蓝靛草的根、薰衣草的香、米糕里的甜,不过是念想换了种模样,在时光里永远摇晃,永远回响。
就像此刻,桥边的蓝靛花忽然轻轻颤动,像是听见了三百年前阿婆的叮咛;石缝里的薰衣草籽翻了个身,像是在回应新疆女孩的期盼;灶上的米糕冒出新的热气,像是在给未来的孩子递去甜。而那座石桥,正稳稳地托着这一切,让每个“原来你也在这里”的瞬间,都有处可去,有人可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