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雨刚停,林砚蹲在育苗棚里检查新苗。靛蓝色的幼苗沾着水珠,叶尖卷成的螺旋,像无数只攥紧的拳头。阿果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内蒙古草原的照片——牧民们在蒙古包前晾晒蓝布,风过时,布上的靛蓝草纹样仿佛在随风生长。
“他们要在草原种蓝靛草呢。”阿果笑着,忽然指着棚角,“看!那只山雀又来偷米糕了!”一只灰雀叼着块碎糕扑棱棱飞起,蓝布做的食盆被撞得摇晃,里面的靛蓝花种子撒了一地。
林砚弯腰捡种子时,指尖触到泥土里的硬物。挖出来一看,是块半埋的瓷片,上面的蓝釉虽斑驳,缠枝纹却清晰可辨。考古队的人这是元代的物件,“看来八百年前,这里就有染坊了。”她把瓷片放进木盒,里面的老物件又多了一样——阿婆的顶针、张母的绣绷、孩子们掉落的乳牙,如今又添了这跨越千年的蓝。
夏至那,法国的汉学家带着学生来了。老先生拄着拐杖,在晾布架前站了很久,忽然指着块蓝布的褶皱:“这里藏着声叹息,是位母亲在想远方的孩子。”学生们面面相觑,林砚却笑了——那块布是“蓝蝴蝶”寄来的,她总染布时会想起早逝的母亲。
“您能看懂布的语言?”林砚递过米糕,老先生咬了一口,忽然眼眶发红:“和我祖母做的味道一样。她也是华人,总米糕的甜里住着故乡。”他指着布上的缠枝纹,“你看,这些线绕来绕去,就是在‘别走太远’。”
福利院的孩子们来学染布时,最的男孩总盯着老先生的拐杖看。那拐杖的顶端缠着圈蓝布,是他孙女照着青溪镇的样式缝的。“我爷爷也有根这样的拐杖。”男孩忽然,声音细细的,“他走后,拐杖就不见了。”
林砚取来块蓝布,让男孩缠在自己的木棍上:“你看,它又回来了。”她指着窗外的蓝靛田,“就像你爷爷的念想,藏在风里,藏在草里,藏在你现在握着的布纹里。”男孩举着“拐杖”跑向田埂,蓝布在阳光下飘动,像只跟着他的蝴蝶。
立秋的晒布节,新疆的笔友终于来了。女孩穿着蓝布连衣裙,辫子上系着雪青色的布条,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样。“我带了薰衣草种子。”她打开布包,紫色的种子混着蓝靛籽,像把星空撒在了桌上,“我们种片会变色的花田吧,一半蓝,一半紫。”
孩子们围着她拍手时,听障学徒忽然拉着林砚往染坊跑。原来他用靛蓝泥在地上画了幅长卷:从青溪镇的染坊到内蒙古的草原,从新疆的花田到法国的博物馆,无数双手捧着蓝布在传递,最后汇成一片蓝靛花海。
“他这是‘蓝的旅程’。”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指着花海中心,那里画着个模糊的人影,像阿婆,又像张母,还像每个在时光里守护蓝靛的人。
重阳节那,全镇的老人都聚在工坊。穿蓝布衫的老人们坐在长凳上,手里捧着米糕,看孩子们表演扎染舞。有位九十岁的奶奶忽然指着晾布架喊:“那是我年轻时染的‘并蒂莲’!”众人望去,最高处的蓝布上,两朵莲花缠绕着绽放,正是民国年间流行的纹样。
“当年战乱,布被抢走了,我总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奶奶的手抚过布面,忽然停在某个针脚处,“这是我掉的针,当时哭了好久。”林砚凑近一看,果然有个细的针孔,边缘泛着淡淡的银——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霜降前夜,林砚整理木盒时,发现元代瓷片上的蓝釉在发光。淡蓝色的光晕里,仿佛能看见无数人影在忙碌:穿粗布衫的女子在染布,扎围裙的妇人在蒸糕,梳辫子的姑娘在晾布……她们的动作不同,手里的蓝布却同样沉静。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林砚轻声,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是朵朵和新疆来的女孩在堆雪人,雪人戴着蓝布头巾,手里举着块冻硬的米糕,像个守着约定的老人。
雪越下越大,蓝布头巾上的雪花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靛蓝花纹。林砚望着那抹蓝,忽然明白老先生的话——布真的会话。它的不是难懂的语言,而是最朴素的念想:是母亲盼孩子回家的牵挂,是匠人对手艺的坚守,是陌生人之间递过的那口甜。
就像此刻,福利院的男孩正给雪人系上自己的蓝布拐杖,法国汉学家在笔记本上画下蓝靛花,听障学徒用手语教新疆女孩扎染。他们素未谋面,却被同一片蓝、同一种甜连在一起,在某个抬头的瞬间,忽然听见那句穿越了八百年的话:
“别慌,我一直在呢。”
这声音藏在蓝靛草的叶脉里,浸在米糕的甜香里,绕在布纹的褶皱里,轻轻落在每个需要的人耳边。而那些捧着蓝布、递着米糕的手,终将把这声音传得更远,让时光里的约定,永远不会褪色。